第十二章(第3/5页)

“皑皑,”我说,“她应该稍稍坚强些,我相信她会坚强,你不能把她再训练成一株菟丝花。”

“菟丝花?”罗太太错愕地问。

“是的,菟丝花!就像小树林里的那一株,你没注意到吗?攀附在一棵松树上,根部深入在松树里,靠松树给予它养分和生命。一旦松树倒下了,菟丝花也就完蛋了。罗伯母,”我率直地未经深思地说了出来,“你已经是一株菟丝花了,你希望皑皑做第二株菟丝花吗?在我,宁愿做疾风中的一苇劲草,也不愿做一株菟丝花!”

罗太太呆愣愣地站着,似乎被我的话所震住了,而陷入一阵深深的沉思中。我感到我的措辞未免太过分,最起码,我不该对一个长辈这样讲话,于是,也懊丧了起来。但罗太太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她的大眼睛里竟蓄满了泪,亮晶晶地闪着光,这使我惊惶而莫知所措了。她轻声说:

“不错,应该做一苇劲草,而不要做一株菟丝花。可是,忆湄,菟丝花是一种植物吗?”

“是的。”我不解地点点头。

“也是大自然界里的一种生物吗?”

“是的。”我再点点头。

“它的存在,它的生命,是上帝给予的吗?”

“我想——是的。”我更困惑了。

“那么,菟丝花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是不是?我是说,假若它已经被造物者指定是一株菟丝花的时候,指定它必须攀附在别的植物上生存的时候!它不能对造物者说:‘我不想做一株菟丝花,你让我做一株劲草吧!’是不是?菟丝花就是菟丝花,你怎能要求它不是菟丝花呢?生命的本身,并无过失,对不对?”

听起来蛮有道理,但是我的头已经转昏了。什么菟丝花菟丝花的,我简直弄不清楚了。罗太太幽幽然地叹了口气,用更轻的声音说:

“这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

说完,她慢吞吞地向房门口走去,曙光已经微现,窗玻璃被染上了一层苍白。她的脸色是同样的苍白色,黑眼睛黑得像看不见底的潭水,我被她那种深刻的哀愁所折倒了,禁不住地喊了一声:

“罗伯母!”

她站住了,面对着我,在我还没有开口之前,她凄凉而忧伤地说:

“好了,忆湄,我收回今夜所谈的话,你很对,我无权要求你放弃中枬,我原以为——你或者并不很爱他,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她叹息。“人生没有一件可以强求的事情,你会恰巧在这个时候来到,正当皑皑和中枬的感情快要进入微妙阶段的时候。然后又轻而易举地抢走了中枬……”她仰头看看微露出灰白色的窗外的天空,慢悠悠地自语般地问,“谁在安排人世间的一切?这世界上有没有一条自然的法律,对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作一个公平的裁判?”

我不太能了解她的话,只能默默地望着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样专注地望着窗外,像个热心的宗教崇拜者,面对着他所信奉的神祗。她那倾诉般的言语,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力量,使人眩惑迷茫。就在我们二人都默然不语地发着呆时,房门突然被缓缓地推开了。于是我看到中枬用一只手支着门框,另一只手推开房门,静静地站在那儿。就这样一眼,我已经断定他在门口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的衣领散着,穿了件毛背心,还是昨晚的装束,伫立在那儿,他一动也不动,只用一对火般的、烧灼着的、狂热的眸子,不转瞬地凝注在我的脸上。我也怔住了,一夜无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长的谈话令我浑身倦意弥漫,而中枬的眼睛让我如醉如痴。就这样,我们对视着,谁也不开口,直到罗太太的一声深长的叹息,才把我们同时惊醒了过来。她走向了门口,对拦门而立的中枬说:

“你可以让我过去吗?中枬?”

中枬让在一边,却对走出门外的罗太太深深地鞠了一躬,虔诚而恳挚地说:

“谢谢您,罗伯母,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罗太太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走了。中枬相反地走近了我,站在床边,他继续用那对狂热的眸子上上下下地望着我。接着,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伸手拉住了我的双手,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或长吻,但是,他并没有。他只静静地凝视着我,凝视得我的五脏都疼痛了起来。然后,他把他的脸埋进我的双手之中,久久都无动静。等到他抬起头来之后,他的脸色那样白,而眼睛那样清亮!他仰视着我,轻轻轻轻地说:

“忆湄,我从不知道我在你心里能有这样的地位,我像个傻瓜,是吗?你应该打我,我是这样的愚蠢和无知!”

我没有说话,只固执地望着他。他靠近了我,慢慢地把我拉进了怀里,轻轻地用下巴摩擦着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低低地吐露出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