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天,我起了一个绝早。天还只有点蒙蒙亮,清晨的空气清新而馥郁。我梳洗过后,觉得浑身都有着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听到嘉嘉柔润的歌声,正在晨风中飘送。我走出房门,“跑”下了楼梯,“冲”进了花园,我差一点撞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我抬起头,是夹着书本的徐中枬。

“早!”我愉快地说,“不过,我并没想到你会比我更早!”

“是吗?”他对我微笑,“我每天都这么早起来的,我喜欢早上到树林里去看书。”

“哦,我一直以为罗家的人不到八点就不会起身的。”

“但是,我并不是罗家的人!”他说。“何况,每天八点钟已经该给你上课了。”

“你觉得厌烦吗?”我问。

“什么事情厌烦?”

“给我上课!我是这样一个笨学生!”

“你?”他望着我笑。“如果我每一个家教的学生都和你一样‘笨’,就好了!”

“你晚上所教的那个学生很聪明吗?”我问。

“唔,”他锁拢了眉头,“非常聪明,太聪明了!”

“怎么呢?”

“举个例子和你说吧。那孩子今年只读初一,预先讲明了我是门门都教,初一的课程里有一门博物,你总知道?”

“嗯。”

“有一天,我用了整个晚上的时间,给他讲一点,什么是雌雄同体,什么是雌雄异体。讲得我舌敝唇焦,然后问他懂了没有?他说懂了。我想出个题目考他一下,题目太深怕他答不出来,就问了一个我认为近乎荒谬的问题。我问他:‘人是雌雄同体还是雌雄异体?’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体!’”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我们并肩走入了龙柏夹道的小径。徐中枬说:

“我是只身来台的,到台湾时只有十几岁,我来投奔我的阿姨,结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几年来,我独自奋斗到大学毕业,就靠家教维持,我教过数不清的家教,对于有一种人最深恶痛绝!”

“哪一种人?”

“庸才!”

“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过了天才。我并不讨厌庸才,我讨厌一种人。”

“什么人?”他反问我。

“奴才!”

他笑了起来。

“真的,是庸才更可恶还是奴才更可恶?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他深思地说。

“庸才不是可恶,而是可厌,奴才才是可恶!”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庸才是无用,奴才是下贱,对于无用的人,或者还可以忍耐,对于专门打躬作揖的那种人,倒真是无法忍耐的。忆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彻些。不过,有一种庸才,一辈子在泥潭中滚屎蛋,滚得自己又脏又臭又窝囊,还偏偏要嘲笑那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们会自命是与世无争,安于贫贱,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称为野心分子,嘲笑他们热衷名利,不够清高!对于这种滚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对名利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说他绝不为名利心动,他一定是虚伪!”

“不错,”我同意地说,“我想,那些嘲笑别人的成功的人,只因为自己无法成功,或不肯努力。如果让他们坐在房间里,而名利能从天上掉到他们的头上,不需要他们去争取就能不劳而获的话,他们一定很乐意于接受的!”我凝视他,“你该是个‘野心分子’?”

他也凝视着我,那张方正而清秀的脸庞上有种坚毅的神情,该是具有强韧的奋斗力的那一种典型。论漂亮,他远不及罗皓皓,皓皓英俊挺拔,还有份潇潇洒洒的味儿。徐中枬却是个标准的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人!他并不“漂亮”,他对衣着十分随便,吃东西也马马虎虎,做起事,教起书来却非常认真。我喜欢看他蹙眉沉思的样子,每当他蹙眉不语时,我总怀疑有多少的“思想”在他脑中“奔驰”。他一定有一个很发达的大脑,每天忙碌地为他工作,满足他那份强烈的求知欲。他望了我好一会儿,眼睛里有种不常见的光芒。

“不错,”终于,他沉着声音说,“你可以说我是一个野心分子,我不自命清高,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干’,去‘努力’,去争取我所能争取到的,不管是名或者是利!不过,对于利,我又有我的看法,我不要贫穷,但我也不想成为富豪!只要能做到不虞匮乏,也就够了,多余的金钱是没有用的。假若有五十万就能给你一份够水准的生活,那么,一百万,一千万,一万万,和五十万都等于一样。对吗?”

我点点头,问:

“那么,你对于名呢?”

他的眼睛更亮了。停了很久,才说:

“我小时候看了一本书,书名叫‘英雄与英雄崇拜’,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力很大。我希望自己是个被崇拜者,不愿做个水面上的小泡沫,无声无息地消逝。庸庸碌碌、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是‘浪费生命’!我愿成功,愿做个英雄,愿被万万千千的人所崇拜——你会笑我俗吗?忆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