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页)

“你很爱诗?”

“不见得,我母亲常常念诗,我是耳濡目染,多少受点影响。不过我很没耐心去专攻一样东西,我的兴趣太广泛,又很不愿意受拘束,诗词这玩意儿,必须用全心灵去体会,对我而言,未免太艰深了。”

我们走到了一个石头的长凳前面,他问我:

“坐一坐吗?”

我坐了下去,他坐在另一端,把胁下夹的书取了出来,放在膝上。我看过去,是一本《普通心理学》。

“你是学心理的?”我诧异地问。

“不,我学艺术。”他说,“可是我对什么都有兴趣,也很喜欢研究心理学。”

“你——”我凝视他,“为什么住在罗家?”

“我是罗教授的学生,念了两年地质系,觉得枯燥乏味,就转了系,学艺术。去年刚毕业,在×中学教书,罗教授找我来,住在他家里,教他的女儿画画。”

“皑皑?”我问。

“不错!”他点点头,“皑皑的天分很高,是个非常可爱而用功的学生。”

我想起皑皑,她那超凡出众的美,和她的冷漠。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了?”我问。

“一年多。”

我沉思不语,四面张望了一下,我的眼光又落回到那本《普通心理学》上。

“心理学记载些什么?”我问,“它能使你明白别人的心理吗?”

他把书抱在怀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带着股调皮的笑意。

“不错!”他说,“例如,我现在就可以分析你的心理。”

“试试看!”我说。

“你吗?”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你在想,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出乎你的意料,你奇怪这个家庭的组合:一个脾气暴躁而怪僻的父亲,一个患神经衰弱症的母亲,一双特殊的儿女,还有个白痴的女园丁。再包括那个吃家教饭的我!你觉得这次投奔罗宅是件不智的事,你认为你并不受欢迎,而感到自尊心受了伤,你正在计划,是不是离开罗宅,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更好些。”他对我微笑,把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脑后去,“有一些对吗?”

“噢!”我非常地惊奇,张大眼睛说,“你可以成为心理学的权威了!”

他大笑了起来,笑得爽朗而开心。笑完了,他说:

“告诉你,这种分析与心理学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心理学完全是一种科学,研究心理学和了解别人的心理是两回事,心理学里面全是些专门性的东西,与医药及人体构造有关,与心理并无太大关系。至于我能分析你的心理,那是非常简单的——一年前,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有你现在这种心理。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一定会有和我当初类似的心理……”

“哦!”我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很简单,不是吗?”他说。

“确实很简单,”我说,“但是,你怎么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欢迎的那种感觉呢?”

他深深地望着我,沉吟了一会儿,表情很奇异。然后,他站起身来,凝视着我,慢慢地说:

“有一天,你也会克服的。”说完,他望望林外,“我要去给皑皑上课了。”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你高中毕业了吗?”

“是的,毕业了快一年了,我的学龄很早,因为妈妈病倒了,我就没有考大学。”

“要考吗?”

我点点头。

“预备念哪一系?”

“噢!我还没决定。”

他再站了一会儿,微笑着说:

“人类真奇怪,你觉不觉得?每一个人,同样具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却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面貌;每个人都有一样的内脏,骨骼构造,和大脑小脑,却没有相同的个性。至于智慧的悬殊,兴趣的差异,更是一人一个样子,上帝造人,居然不会造出一份重复的来?像你和皑皑,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但是却完全是两种典型。”

我笑了,说:

“这就是你研究心理学的原因吗?”接着。我又想起来问,“皑皑难道没有读书?”

“她只念了高一,就休学了。”

“为什么?”

“肺病,或许还有其他的病。她太孤僻,太不合群,不能适应学校生活,现在她的肺病已经好了,却不愿回到学校去。她兴趣十分狭窄,中学的通才教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换言之,”我说,“她在学校里功课很坏?”

“不错,她很少有及格的功课,除了美术音乐之外。可是,在艺术方面,她又有奇异的领悟力和天才。她的钢琴也弹得很好。对于这种有偏才的孩子,中学教育实在是一种斫伤!”

“你很为她不平?”

“确实。她是个——”他深思了一下。“很特殊,但很可爱的女孩子。”

我想着皑皑,没有人会认为她不可爱,“美丽”实在是件好东西。上帝造人的确奇怪,同样用眉毛眼睛鼻子来构造,怎样会有妍丑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