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云从那边升起(第4/12页)

三十几年,他们又一次来到下弦庄,在青河岸空旷的草地上扎起巨大的尖顶帐篷,我记得帐篷顶上的那面旗,我记得那面旗上随风翻滚的女人图像。

“青墨老爷,我在桥边随便问了几个路人,大家皆说,现如今,您是这一带最受尊敬的人。我正打算亲自去府上拜访,不料您居然光临寒舍,那么请允许我们在您的地盘表演,赚取前行的盘缠。”

“哪里,您蓝羚老板的马戏班故地重游,这是下弦庄的荣幸。”

“明天,您一定要带上贵府所有人来看我们的表演。五色马和飞人,虽然我们已经不及往日那般风光,但还是希望您听说过我们几代人为这两个压轴戏打拼出的那一点儿可怜的小名声。”

“你们的名气,童年时代的我就已经如雷贯耳了。说实话,我肯定是你们最忠实的观众。时隔三十几年,我还记得你们那面旗子,和那旗子上的女人,希望我有幸能够再见她一面,也希望岁月不曾改变她美丽的容颜。”

“这有何难,请您跟我去另一个帐篷。”

两个人绕过中心帐篷米色的墙壁,来到另一顶帐篷,帐篷小而整洁,被夏风撩动着。

“我活了将近半个世纪,每天都被时光重重地来上一记耳光。半个世纪已经刻满我的面庞,或许更多。然而看到你,红樱,我才发现时间也会在某些人面前束手无策,你还如多年前那样美好,甚至有增无减,假使不曾目睹,我怎能相信你比我还要年长七岁。”

“抱歉我已经忘记您多年前的模样,就像忘记这个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不过,或许现在的您更加儒雅、善良,我相信在未来的某天,我们还会想起您脸上这温柔的微笑。”

“你一定要倾听我最遥远的回忆,那时候我才十岁。那晚,马戏班载着你的马车来到下弦庄,我看到你冷火一样跑向田野的小马驹,当你推开马车那红色的门,我的心完全跳出了另一种旋律。”

“哈哈,您太过奖了。”

“哪里,对我而言,你是除了海棠,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是吗,那是您没有见过我的女儿,红樱想。

风是撩开帆布门露出一半的手,草是踏进帐篷整只赤裸的脚,你是整个田野积攒了许久突然释放的清香。身后的五色的马是和你最般配的光环,不要说话,让我猜你的声音,不要说话,让我猜你的姓名。你会不会飞,如一朵从那边升起的云。

“这是我的女儿,她叫蓝莓。蓝莓,我要你一会儿就把马赶回中间的帐篷,我要你穿上鞋,你为什么总是不听。”

“妈妈,我只是进来看看,看来我们的帐篷里来客人了。”

“对此,我一点儿也不表示吃惊。蓝莓,你比当年你的母亲更加美好,你们都应该属于天上。”

十年:关于红樱的记忆

青墨会时常想起宝石蓝色的那个夜晚,一只蓝眼睛的猫沿墙走过,跳进杨树黑暗的树冠里。母亲吹熄了油灯,青墨推开大门,侧身走出来,走出来后回头把门合起。

平坦的土路伸向夜色,穿过平寂的田野,直通上弦庄。脚步在木桥上“咚咚”响起,一簇簇冷火聚拢在路边,耐心等到脚步的逼近,又箭一般向四处跑去,跑向封闭的夜色。

他们就要来了,他们会带来五种颜色的马,他们会带来懂得飞翔的女人。

青河的岸边起落着一朵朵蓝色的火焰,青墨来到河岸空旷的场地,蓝色的火焰一排排升上天去,升上天去的是一声声起伏的惊笑。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青墨也曾看到,有多少灵魂,不愿进入亲人的梦里。而你们为何还不出现,那赶起路来不瞌睡的马,那出生在路上没有家的人。他们会带来五色的马,那最美的女人能飞过锅炉房顶那根黑乎乎的烟囱。

伏在高大杨树上蓝眼睛的猫看到我走出家门,田里的豆苗看到我穿过木桥,青河里失眠的鱼儿瞥见我在冷火的跳跃中等待,五年后桥上寻马的脚趾印会打听到那晚我在夜色中的步履是如此坚定。那时候我的亲人尚在人世,我的爱人还在陌路,如果在这条路上有一瞬相遇,我的心也会如现在这般跳动。马铃的叮当是一个玩笑,我只能听到雾气弥漫过来,冷火欢笑着钻进坟墓里的声响。

雾气卷过水面,青墨站在河岸空旷的场地上。

一匹蓝色发光的马驹,蓝色发光的马驹在田野里跳跃,看到青墨,马驹向回跑去,一朵朵冷火从它踩过的土地上绽放开来。

铃声响起,雾气中伸出红色的马头,一匹,两匹,多少匹,马匹拖出红色的马车,一辆,两辆,多少辆,还有那倚坐在马车前赶马的人,不吭不动,如一座座神秘的雕像。车队走过青河空旷的河岸,走过青墨面前空旷的土地。车队沿河停下,跑来蓝色发光的马驹,蓝色发光的马驹抬起前腿,把头伸向马车红色的门。门开出一道缝,开出一道缝的门一只手伸出来,抚摩到马驹潮湿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