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庄园百年史(第3/6页)

阿托纳穿着军装完婚,走出婚礼教堂便直奔战场。九个月后,阿托纳的女儿出世,厉声的哭泣,一个杯子在受惊中碎裂。轮椅上的阿莫多颤抖着右手,拍死一只在墙上的蚊子,它流出阿托纳的血来,阿莫多看着那块血迹,说:“三十岁,阿托纳已经死了,那个从教堂走向战场的不再是我的儿子,这女婴是他的遗孀,她叫阿美嘉,一个未婚先孕生出的女儿。”阿美嘉的出世带走了自己母亲身上所有的重力,从此,每晚睡觉前,阿托纳的妻子都要在身体上压一块石头,不然就会飘浮,在床面上一米的空气中,惊醒坠落。

1945年,伴随着额上皱纹的出现,阿托纳和这个世纪一同开始老去。他回到家乡,推着轮椅上苍老的父亲,沉默不语,夜晚,他像十六年前一样扎起帐篷,睡在庄园门口,仆人看到往日的主人,当晚大门不再关闭。妻子带来他未曾谋面女儿,两个人,一个一个地钻进帐篷。阿托纳摸着口袋,里面是两件小礼物。十岁的阿美嘉看到自己的父亲,她匆忙跑出帐篷,阿托纳和妻子一同走出来,看到阿美嘉正在哭泣,嘴里吐出一团团秽物,流动在月光下巨石铺砌的街道上。当晚,阿美嘉回到世纪庄园自己的卧室,抱着祖母哭到睡着。阿托纳的妻子,也就是阿美嘉的母亲,抱着一块石头压在自己身上,躺在帐篷里阿托纳的身边。得知事情原委,阿托纳愤怒地将石头丢出帐篷,他说,今晚,压在你身上的是我。

次日凌晨,阿托纳匆匆离去,他忘记取出自己带给妻女们的礼物,一个戒指,一只怀表,装在口袋里和军装一并穿走。临行,妻子为阿托纳整理军装,看到镜子里,他的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

只是半个短暂的夜晚,阿托纳的妻子却成功受孕。她再次安睡,不再飘浮。四个月后,阿托纳的妻子产下一个死婴,不能分辨性别,她们把它埋葬在庄园里,一棵旺盛的樱桃树下,一年后,樱桃树无病枯死。

1945年立冬,第二共和国迎来早晨属于它的第一缕阳光。一个退役军人走进庄园,他一手牵着戏耍回来的阿美嘉,一手提着一只布袋。他向阿莫多讲述阿托纳的死因,露出满口的蛀牙,满口的方言,满口的蒜头味儿。半年前,阿托纳离开庄园,一连五个月的艰难行军,阿托纳来到距首都两百里的一条河流,和埋伏好的敌人激烈交火,阿托纳注定以少敌多。此时,电报发来,原共和国的总统签字发话,命令这支军队无条件投降,接受第二共和国的收编。阿托纳撕毁电报,躺在床上,百战百胜的归宿最终是不战而降,这结局他拒绝接受。当晚,下属走进阿托纳的帐篷,掀开他的毛毯,看到阿托纳苍白的皮肤下面涌动着一团团细小的能量,一只只蛆虫钻出毛孔,蛆虫变成蛹,蛹变成苍蝇,苍蝇展开翅膀,还未飞离便化为一缕缕粉末。不几分钟,阿托纳便剥落为一具泛黄的骸骨,在他身边,放着一个戒指、一只怀表。

军医走进阿托纳的帐篷,取出自己精致的金属器具,翻开一截指骨,他说:“这是十五年前的尸体。”他拿起那只怀表,拧上发条,它开始转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1965年,阿美嘉的戒指

1965年,这个世纪已经老去。三十五岁的阿美嘉梦到二十年前,1945年的那个冬天,十五岁的姑娘还喜欢咀嚼简单的童谣,像一个女孩,从不发育。第二共和国正式成立,人们纷纷走上街道,等待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阿莫多陷在轮椅上,与之浑然一体,他想起1900年那个正午,那个翻滚的头冠,还有那片红色。阿美嘉站在铺砌街道的一块巨石上,感觉小腿发痒,低头看到一株植物,它钻出石缝,碰到她的身体,冰凉如雪。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阿美嘉的注意力被植物占去,她看到它的顶端,正生出鲜艳的花来。那天,她见到了父亲的骸骨和他的两件遗物。,由一个退役的士兵捎带过来,骸骨装在一个布袋里。

1950年,二十岁的阿美嘉和一个男人结婚,继承世纪庄园。男人深爱阿美嘉,同意搬来庄园居住。阿莫多不用打破鸡蛋,他说:“爱情就像两只杯子,把你的酒倒给她,把她的酒倒给你,阿美嘉没有杯子,你不能承受。”阿美嘉的婚礼上,新郎接过她的左手,为她戴上戒指。阿美嘉的戒指,是她父亲阿托纳的遗物,送到戒指店,熔掉,浇铸成这枚新婚戒指。婚后的阿美嘉变不成少妇,她童心未死,像一颗坚涩的苹果,无处下口。

第二共和国的律法千奇百怪,人们感觉活在童话里,但是并不美好。政策逐一下达,对于阿美嘉,有两件事情让她记得清清楚楚。世纪庄园被查封,因为它太陈旧,是共和国以前的事物,应从记忆中抹去。查封的队伍把庄园搬空,砸坏了几根石柱,屋顶没有塌下来,他们就撤离出去,在每一个门口都贴满了封条。世纪庄园的仆人被逐一解雇,各自回家,阿美嘉和家人生活在庄园一角,一个新建的仓库里。1951年年末,阿美嘉在狭小的卧室生下一枚蛋,排球大小,洁白光滑。丈夫再难承受,他寻不到阿美嘉的爱情,也得不到下一代的希望,他抱怨说:“这就是没有发育的女人,阿美嘉生下的杰作,一只蛋,就像没有感情的鸟类。”当年秋天,他报名参军,从此离去,没有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