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鲤(第2/4页)

北海的村民无人不晓,老墨拥有一种可怕的自信。此事之后,他坚信在某个女人的肚皮底下,自己的孙子必将遗传家族神秘的能力。那是让人神往而痴迷的恩赐,老墨的父亲不曾获得,儿子也不能获得,以致两代人都默默无闻。老墨坚信这种稀缺的能力必定也是以吝啬的方式赋予——隔代遗传。

秘密

八十年代,我已经沦为彻底的北海村民,继承了本地土生土长的奇怪风俗,养成了听到与死亡有关的消息就在口袋里放一点儿炉灰的习惯,学会了在每个礼拜五不假思索地走去北海取来海水洒到屋顶上的怪异行为,这是饥荒年代过后,从其他村落传来的习惯。在北海,只有老墨不愿遵从——十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去过北海岸。另外,因为我对老墨最彻底的尊敬,如果整个白天没有遇到老墨,我就会在傍晚跑去向他请安。值得注意的是,最近一年,老墨的身体明显要垮掉了。

我从来不曾怀疑,老墨的梦果真得到了应验。但这多多少少也得益于老墨自己的催促,我记得七十年代最后一个年头,那是老墨一生中最唠叨的一年。为了耳根清净,原本打算修身养性的儿子很不情愿地结婚了,妻子是他儿时的玩伴,勤劳美丽,门当户对。一如童年时光,他总是忽略她的存在。无论如何,夫妻二人相处融洽,除了爱情什么都不缺少。

时间也对,篱笆院里的海棠花开了。坐在院子中间的木椅上,老墨焦急而自信地期待着孙子的第一声啼哭,它将盖过历史上存在过的所有喧哗。在这焦急的等待中,椅子上的老墨明显憔悴而衰老,那天,他再次召集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向大家透露了自己隐忍多年的秘密:

“我原本是可以飞的。”

老墨的意思是,他原本是可以飞的:像拥抱爱人那样张开双臂,脚尖踮起,便能凭风而去,就像水面上的一缕青烟。飞翔固然逍遥,老墨又说,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在神秘北海温柔的水面上行走。此时,他的表情是重温相隔多年的美好记忆的那种特有的陶醉:

“就像未出生的婴孩在子宫里独自嬉耍。”

伴随着忙乱的嘈杂,屋里传出一声尖细的啼哭,那孩子高调地降临人世。

意料之外的是,是一个女婴。老墨为孙子准备好的名字是鲲。那是他查了族里古老的家谱又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占卜后做出的决定。

“男孩的名字会带坏女孩的性格和命运。”接受了现实的老墨转口说,“这孩子叫鲤。”

鲤出生的第二年,老墨就重回自己深深迷恋着的北海的怀抱,自此,他的名字和自画像成为所有人缅怀和崇敬他的感伤物品。北海的村民并不向老墨的后代转移崇敬之情,他们珍惜这种感情,只让它在梦里泛滥。老墨说过,死并不代表人的瞬间消失,自己会在别人的脑海和追忆中再生。

记忆

鲤出生那天,接生的女人说,这个孩子可能是虚胖。她从没见过块头那么大身体却那么轻的婴孩。在场者只有老墨泰然处之,他说这孩子继承了家族最优秀的神秘能力,最后他又赢了,在他沉入黑暗海底的第二年,鲤已经可以偶尔地飘向天空,怡然自得地挂在树梢、依附在天花板上,就像一颗气球。

起初,北海的村民表示好奇,当他们一次次抬头看惯了天上的鲤,所有人便习以为常了。时间到了八十年代末,这个九岁的孩子不再独自享受飞翔的乐趣,她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研究如何同别人融洽相处上。那一年世界一如过往,只有信任和亲昵明显不再容易,仿佛这两种品质被装进了潘多拉的盒子,并且将被永久封存。人们走在街上,再也看不到路人脸上曾有的善意和笑容;人们在荒野赶路,就像行走在平行的两个空间,彼此视若无睹。而在此时,鲤却把享受克服引力的奇妙感觉分享给了身边的朋友,用之换来少有的信任和亲昵,就像用钱币在集市上置换生活用品,尽管那信任和亲昵有着明显的瑕疵——鲤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它们缺少最珍贵的那点儿单纯。

令人担忧的是,信任和亲昵一旦开始减少,趋势便一再恶化。日复一日,村民们淡忘了很多朋友和情感,能够剩下的都格外珍贵和必要。人们并不感觉奇怪和落寞,相反,他们唯一的顿悟就是过去不该那么滥用和浪费这些品质。除了这种变化,天空的变化也格外明显。以前孤独的鲤的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陌生幼稚的面孔和她结伴出现,拉着她的手,在天空的一角,尖叫着飞来飞去。

历史总是不甘于被封藏在过去,五年过后,十四岁的鲤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祖父,她打听到许多他的事迹,伴随着对老墨了解的逐渐深入,鲤开始和村民一样对他充满敬畏,她发现自己未曾谋面的祖父竟是如此超于常人。老墨的灵魂就这么在孙女的脑海中得到了再生,她在村子上空飞来飞去,挨家挨户用传口信送鸡蛋这些鸡毛蒜皮的代价换来一段段祖父古老的往事,这些碎片从记忆的最深处被触摸、打捞并清洗如初,拼凑成一部宏大的生命乐章。关于老墨生命的结尾,也就是自己生命的开始,鲤只得到了一个闪烁其词的回答,因为凡是不知道的人都渴望知道,而知情的人又都渴望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