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在宽敞豪华的酒店房间里,里克·德卡德坐在那儿研读那两个仿生人罗伊和伊姆加德·贝蒂的打印资料。这两个目标资料都附有通过望远镜拍的快照,模糊的三维照片几乎看不出轮廓。女的这个,他断定,应该挺好看。罗伊·贝蒂则不一样。不好看。

火星上的药剂师,他读道。至少这个仿生人用过这个掩护身份。实际上可能是个体力劳动者,农场工人,却期望过更好的生活。仿生人会不会做梦?里克问自己。显然会。那就是为什么它们偶尔会杀死雇主,逃到这里来的原因。不用当奴隶的舒适生活。就像鲁芭·勒夫特,更愿意在台上高唱《唐璜》和《费加罗的婚礼》,而不是在荒芜的碎石田间做牛做马。那根本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世界。

罗伊·贝蒂(资料上说)有一种争强好胜、独断专行的人造权威气质。凭着神秘的执着,这个仿生人提出了集体逃亡计划,创造出一种虚假做作的意识形态,认为仿生人有所谓的神圣“生命”,来为逃亡计划背书。另外,这个仿生人偷盗并实验多种意识融合药物,被抓获时声称他只是希望在仿生人中推广一种群体体验,跟默瑟主义类似,因为默瑟主义本身并不适用于仿生人。

这段话描述的是一种病态。一个粗暴冷血的仿生人,却希望能经历一种体验。可是,由于设计时故意内置的缺陷,它本来就不该有那种体验。不过,他对罗伊·贝蒂怎么也关心不起来。从戴夫潦草的笔记中,他感觉到这个特定的仿生人似乎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贝蒂曾试图无中生有地强行体验融合——失败之后,设计杀死了若干人类……然后逃往地球。现在,尤其是今天,最初的八个仿生人一个一个被干掉,只剩下三个。而且剩下的这几个非法逃亡者也死定了,因为就算他失败了,还会有别人来干掉它们。时间如潮水,他想。生命循环。结束在这个最后的暮光中。最终是死亡的寂静。他在这件事里感觉到了一个完整的缩微宇宙。

房间门砰的一声打开。“终于到了。”蕾切尔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她穿着鱼鳞状长外套,里头是相称的胸罩和短裤。随身带着的除了那个华丽硕大的邮袋状手包,还有一个纸袋。“这个房间不错。”她看看手表,“还不到一个钟头。我赶得可真快。来,”她递过那个纸袋,“我带了一瓶酒。波旁威士忌。”

里克说:“那八个仿生人里,最难对付的那个还活着。就是那个组织者。”他把罗伊·贝蒂的资料递给她。蕾切尔放下纸袋,接过资料。

“你找到这个仿生人了吗?”她看完后问。

“我有一个公寓楼号码。远在郊区。可能还有一两个退化的特障人,蚂蚁头或鸡头,在那儿晃悠,过他们所谓的生活。”

蕾切尔伸出手来。“我看看另外两个。”

“都是女的。”他递过那些资料,一个是伊姆加德·贝蒂,另一个把自己叫作普里斯·斯特拉顿。

蕾切尔的目光扫过最后一张纸,突然惊叹道:“啊——”她抛下资料,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旧金山市中心。“我想你会被最后那一位吓个跟头。也许你不会。也许你根本不在意。”她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突然之间变得极不稳定。

“你到底在嘀咕什么?”他拿回资料,研究了一会,看不出来哪一部分把蕾切尔吓成这样。

“先把那瓶波旁打开吧。”蕾切尔把纸袋拿进洗手间,取来两只玻璃杯。她仍然显得心不在焉,心事重重。他觉察到她的思绪在飞速运转:她的脸色阴晴不定,秀眉紧蹙,肌肉僵硬。“你把这个打开吧,”她说,“这个值一大笔钱,你知道吗?这不是合成品,是战前用真麦芽酿的酒。”

他拿过酒瓶打开了,往两只杯子里倒了些波旁酒。“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说。

蕾切尔说:“你在电话上说,我要是今晚飞过来,你就放弃剩下的三个仿生人。‘我们干点别的’,你是这样说的。但我们现在——”

“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蕾切尔挑衅地面对着他说:“告诉我,我们本来应该干什么,反正不是讨论折腾这三个枢纽6型仿生人的材料。”她解下大衣,走到衣柜前挂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她……

他再次注意到,蕾切尔的身材比例有点奇怪。厚重的黑发衬得她脸蛋很大,小小的乳房令她的身体看起来像小孩一样瘦弱。但她的大眼睛和长长的卷睫毛,只能属于成熟女人,而不是青春期小女孩。蕾切尔稍稍踮着脚尖,双臂下垂,在关节处弯曲。那个姿势,他想,就像是克鲁马努部落里一个小心翼翼的猎手。优秀猎手的种族,他想。没有赘肉,平坦的小腹,小小的后臀,比后臀更小的胸脯——蕾切尔是按照凯尔特人的模子造出来的,不合时代潮流,但又极富魅力。在小短裤下面,她的双腿细长,有种中性的感觉,没有什么女性曲线。然而总体印象很好。虽说看起来像个女孩,而不是女人。除了那双不安分的精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