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信介·田芥先生想,没有答案,没法理解,哪怕神谕也给不出答案。但是我还得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

我要出去看一看微不足道的琐事,看一看那些无足轻重的人们。等到将来某一天,或许——

他和妻子道了别,离开了家。但他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日本时代大厦。何不放松放松?开车去金门公园?那里有动物园和鱼。去一个生物虽然不能思考,但却悠然自在的地方。

时间。坐三轮车去那儿要很长时间,但可以让我有更多观察的机会。这样也好。

可是,树木和动物跟人不一样,我必须抓住人类的生活。是人类的生活让我像个孩子,尽管那样或许也不错。我可以让它变得不错。

车夫沿卡尼大街蹬着三轮车,朝旧金山市中心驶去。田芥先生突然想到,试试电轨缆车吧。可以在最畅通无阻、几乎让人挥泪的行程中获得快乐。缆车本该在二十世纪初就消失的,可是依然奇特地存在着。

他打发了三轮车夫,沿人行道朝最近的缆车走去。

田芥先生想,或许我再也不能回日本时代大厦了,那里有一种死亡的臭气。我的事业完了,但也没什么不好。商务活动董事会可以另找个人代替我。但是田芥还活着,还在走动,还在想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所以一切都无济于事。

无论如何,蒲公英计划酝酿的战争会把我们一扫而光,不管那时我们正在做什么。我们的敌人恰恰是我们上一场战争的盟友。这个盟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或许我们本应该向他们开火。应该去帮助他们的敌人——美国、英国和苏联,让他们去品尝失败的苦果。

不管怎么看,都令人绝望。

神谕也令人困惑。或许它已经悲伤地撤出了人类事务,先知们离我们而去。

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一切全靠自己的时代。我们不会像从前那样获得帮助。这样或许也不错。或者可以变得不错。田芥先生想。我们仍然得追求“道”。

他上了加利福尼亚大街的电轨缆车,一直坐到终点。他甚至还跳下车,帮忙推着缆车沿木制转车台调头。他在这座城市里日常所做的所有事情中,这件事对他来说最有意义。但这种刚刚获得的意义又渐渐消失了。他感到空虚更加浓烈,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一片废墟。

自然,他还得乘缆车往回走。但是……这只是一个形式,当他看着街道、大楼和交通站台按与先前相反的顺序依次出现的时候,心里突然意识到。

快到斯托克顿的时候,他站起来准备下车。但刚要下去,售票员招呼他:“先生,您的公文包。”

“谢谢。”他把公文包落在缆车里了。他伸手接过公文包,然后鞠了一躬。缆车哐啷哐啷地开走了。他想,包里的东西可是很值钱的,里面有千金难买的柯尔特点四四收藏手枪。枪他一直随身带着,以防图谋报仇的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恶棍们趁他落单的时候对他下手。一切皆有可能。但是——田芥先生觉得,尽管发生那幕惨剧,这种防备也还属于神经过敏。他拿着公文包沿街行走,一再告诫自己:我不能让强迫恐惧症控制自己。但他怎么也摆脱不了。

强迫恐惧症想支配我,我也想支配它,他想。

他问自己:我是否丧失了乐观的态度?就因为我不能忘记自己曾经杀过人,我的天性就彻底改变了吗?除了对这件藏品的看法,所有的收藏都变味了吗?收藏可是我的人生支柱……哎,一个让我如此痴迷的领域。

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让车夫把他送到蒙哥马利大街上罗伯特·齐尓丹的商店。让我们看看还有没有留下一丝线索,证明我的自然天性还在。或许我能想个办法控制我的焦虑:用这把枪换一个更有历史价值的东西。对我来说,这把枪带有太多的个人主观历史……而且都是错误的历史。但是这段历史到我这里就终结了。没有人能从这把枪里再获得那样的体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让自己解脱吧,他兴奋地想到。若是枪不在了,过去所有的一切也该烟消云散了。因为它不仅存在于我的心里。它——正如历史真实性理论常说的——还存在于枪里。枪是我和过去之间的一个媒介!

他来到齐尓丹的商店。我跟这儿打过不少交道,他付钱给车夫的时候想到。为公为私都没少来。他提着公文包快步走进商店。齐尓丹先生正用布擦着一件工艺品。

“田芥先生。”齐尓丹边打招呼,边鞠躬致意。

“齐尓丹先生。”田芥先生也鞠了一躬。

“真是惊喜,不胜荣幸。”齐尓丹放下手中的活儿,绕过柜台走到外面。一样的招呼,一样的礼仪,什么都一样。但是齐尓丹感到今天的田芥先生有点不同寻常。确切地说——变得沉默寡言了。齐尓丹想,看来是修养提高了。以前总是咋咋呼呼的,焦躁地忙来忙去。或许这是个不好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