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之宙(第2/9页)

“哟,文哥!”他看见阿文的时候,通常拿着几罐冰镇的啤酒,从房间里面走出来,然后一屁股坐在竹制的躺椅上,“要不要来一罐?”虽然是老师,但舟总是给人一种很豪爽的感觉。

“呵……不用不用,你喝吧。”

“客气啥!来一罐,凉快!”他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一个冒着白色冷气的金属易拉罐给阿文。

阿文接过来,手被冰得抖了一下。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前几天在城郊的那口废井里看到的人来。不知道为什么,在井边看到的那个画面,这几天总在脑子里盘旋,像一只嗡嗡作响的蜜蜂搅得他心神不宁。他跟舟说了这事。

“在哪儿啊?”舟脸上并没有惊讶的表情。

“北四环外面,老林场那边。”

“是叫花子吧,井里边凉快。”

尽管过去了几天,可每次一想起那双眼,他仍然全身发紧,总觉得哪里不舒服。阿文想向舟描述一下那双眼,可是他办不到。每次一张开口,就觉得之前想好的词完全不对,于是又赶紧吞了回去,喉头一动,像是咽下一口唾沫。

红色的车壳,带着亮黄色的条纹,底盘上密密麻麻的排列着精细而复杂的零件,从远方一个接一个地流过来。阿文左手按住底盘,右手从纸箱里拿出一个红黄相间的车壳,“啪”地一声压在底盘上。锁扣嵌好的声音清脆而短促,像风中响起的一声短笛。

左手放开,组装好的玩具车继续向下游流去。

车间里全是塑胶的味道,刚上班的时候才能闻到。阿文在这里站了两个小时,那种刺鼻的味道已经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似有似无。

玩具车无穷无尽地流过,盯着传送带看久了,每一个车的身影最后都糊成了一团,像一块把红色和黄色揉在一起的橡皮泥。双手机械的伸出、按合,再缩回来,好像在体内有一个编好程序的模块。手会有点酸,偶尔甩一下,会听到“咔”的一声从体内传出,让他想起生锈的零件。

渐渐的,体内的程序开始取代大脑皮层,接过了双手的指挥权。手指的触觉开始失去,就像戴着一双厚实的帆布手套。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即使想让手腕转动一下都不可能。除了程序里的动作,这双手什么都做不了了。它在固定的线路上来回穿梭,看上去线路花哨而复杂,可是最终仍然是一条闭合的曲线,像是在赛道上奔驰的赛车——比赛漫长而乏味,看不到终点。

双手锁定后,阿文便开始放空。头脑里混混沌沌的一团,在周围嘈杂的器件加工声的裹挟下,意识开始远离六寸大小的头颅。

有时候,他的意识升腾到车间的顶部,看着下面忙碌着的人们。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沿着流水线排列成各种怪异的队形。脸上不带有一丝表情,最终连眼睛、鼻子也消失在空气里面。

他找不到自己在哪里。

有时候,他会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被锁在了一个狭窄的房间里,周围的空气不断向自己逼迫过来,像一条毯子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刺激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那压力实实在在,随时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挤出一块红印来。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空气越来越混浊,他快要不能呼吸。

他又想起了井下的那个人。那井口直径不到半米,井里的空间逼仄狭长。他想起他蜷缩在井里的样子——双腿弯曲,身体佝偻着,手缩在胸前,低着头——就像一床胡乱折叠起来的大衣。

这时,他似乎感到周围的压迫感减轻了一些。

“你去哪啊?”听到开门的声音,妻子在房间里喊了一声。

“厂里面有点事。”阿文一边披上工作服,一边回答。今天又要加班了,他在心里想着,但是没有说出口。

“哦。”妻子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仍然坐在电脑前面没有转过身来。就在他刚跨出大门时,妻子突然冲到了客厅,“顺便交一下网费吧,这个月到期了。”

“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冲妻子笑了笑。妻子也微笑着撅起嘴巴,做了个可爱的亲吻动作。

他隔空回亲了一口,然后挥了挥手,小心地关上了门。

走到楼下的路口时,他回头向着自己租住的楼房望了一眼,便低着头向着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钻去。紧握的右手微微打开,露出黄白色的纸条的一角,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

穿过歪歪扭扭的旧式胡同,像是穿透了整个世界。他钻进一栋两层小楼的楼道下,从里面拉出了一辆灰蓬蓬的自行车。

拍了拍坐垫,干燥的粉尘顿时飞溅出来,像某个忍了好久的人终于打了个喷嚏,他用手在面前挥了挥,毫不在意地跨腿坐上去。

一路向北,车架子吱呀着在路上颠簸,随时都像要散架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