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医院(第5/16页)

有关后面一点,让钱睿有一点焦躁。日子过久了,父亲和假母亲的感情就越深。假母亲在家里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实际上已经什么病都没有了,于是勤快得很,每日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做一日三餐,和父亲相处得甚为和睦。父亲以前一直脾气不太好,对母亲常常态度粗暴,这次生离死别,大概也产生了负疚感,对母亲温柔了很多。这样的日子久了,父亲已经不知不觉陷入了新生活。

钱睿频繁地回到家里,看假母亲和父亲之间的互动。“俊生啊,”假母亲每每看着电视,对父亲说,“站起来走一走,活动活动腰,别坐太久。”父亲竟也总是听她的话,站起来走走。父母一向相互冷言冷语,从来不曾这样和睦,这互动看起来温暖却又怪异。钱睿越来越矛盾。当他察觉自己的犹豫,就下决心迅速推进调查,速战速决,以免拖得久了父亲更无法自拔。他怕父亲知道真相之后接受不了,急火攻心,身体再出问题。

“妈,”钱睿找母亲刺探,“您还记得我小时候最讨厌的那个班主任吗?”

“哪个班主任?王老师、徐老师还是古老师?”

“您知道的。就一个最讨厌。”

“古老师吧?她怎么了?”母亲不动声色地问。

钱睿有点尴尬,编了个理由说:“她上星期找我回去参加同学会。我可不想去。”

“不去就不去吧。”母亲淡然一笑。

这里又不大对劲儿了。如果是以前的母亲,估计会生气,唠唠叨叨劝他去看老师,假母亲却温和淡然许多。这种脾气上的变化他从一开始就能感觉到。当他两天没回家,说自己很忙,以前的母亲会幽怨不满、悲伤生气,埋怨他对自己过于忽略。但是假母亲却大度地表明,理解他的忙碌,不碍事,工作忙就好好休息。这种不同寻常的宽容可以说是温和,但也透露着不真实的疏远。

他觉得不正常的地方很多,可是这种感觉太微妙了,捕捉不住,说出去也算不得证据。他还是抓不住切实的把柄。

假母亲什么都记得,但是似乎什么都不动情。他开始疑惑,不知道假母亲是怎样的机制制造出来的。

他越来越不想回父亲家。有时候一进门撞见父母坐在沙发上,母亲给父亲捏腿,那场面真的是多年没有的温馨。他有时心一动,想到母亲生前家里的争吵,心就像被揉成了一团,难过得要窒息。钱睿心里越来越矛盾。如果真相大白,该不该告诉父亲呢?让父母像这样再重新活一遍难道不好吗?他越来越不忍心对父亲戳穿真相。

只有在下楼的时候,转过楼道灰暗的转角,他的眼前会浮现出最后几个夜晚孤单的病房。就像眼前的楼道一样充满被人遗弃的味道。那个时候的母亲,那么衰老、那么可怜,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母亲的呼吸已经气若游丝,但长久不放弃,像是还有人世间未了的心愿,苦苦挣扎着。在那些孤苦的夜里,只有他一个人陪在母亲身边,用哭泣诉说愧疚。那个时候,也许父亲已经在家里搂着这个面色红润的女人了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重新坚硬了起来:鸠占鹊巢,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揭穿,不足以给死去的母亲一个交代!

他又鼓起勇气,愤愤地下楼。

转机

没过几天,白鹤就约他再次见面。

钱睿来到约定的咖啡馆,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不知为什么,胃口里有沉沉的感觉,像是吞了金块下肚,眼前的咖啡一口都喝不下去。等了半个多小时,白鹤才姗姗来迟。钱睿心急火燎地问他发现了什么。

白鹤打开笔记本,调出几段监控录像。

第一段是母亲的病房,11日下午四点左右。能看见母亲的心脏监控设备突然发出响声,心电图和脑电波指标都变成一条直线,笔直刺目,宛若一柄撕裂空气的剑,在寂静的房间里射出寒光。响声显然不只是声音,信号连接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控制室,很快,钱睿就听见病房外响起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推开了,他见到只有一个医护人员进屋,指挥医疗车把母亲的遗体转移上去,又指挥着自动小车无声无息滑出门外。钱睿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疼,意识到母亲即将彻底离开人世,即便早已知道结果,但那种感觉很慌,就像被攻破的城池,恐慌一泻千里。

换了楼道里的监控摄像头。平稳滑行的自动医疗车,在护理员的指挥下,绕了两个弯,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他见小车和人消失在那扇门背后。白鹤按下暂停,放大了视频画面,门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只能分辨出五个低像素的没有温度的字:低温焚化室。

想也不用想,母亲的一切就消失在这扇门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