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点遗民(第3/6页)

妈妈病重了好几个月,她卧床不起,神志不清,还得往体内注射各种缓解疼痛的药剂。我们轮流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陪她。状况好的时候,她的神智会短暂地恢复清醒,我们跟她谈论的内容也只有一个。

“不行。”妈妈喘息着说,“你们必须答应我,这至关重要。我真正活过,也要死得真实。我不要变成数据记录,这世上有比死亡更惨的事。”

“如果上载到机器,”爸爸说,“你还有一个选择。他们可以暂停你的意识,乃至删除它。但是不上载的话,你将永远离开,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照你说的做,”妈妈说,“那才叫去世呢。根本就没有办法恢复现状,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我才不想用一堆电子冒充自己呢。”

“请别说了,”劳拉恳求爸爸,“你这是在伤害她。你不能让她清净一会儿吗?”

母亲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后来的那个晚上,前门关闭的声音把我吵醒,我看见窗外草坪上停着一架运输飞机,正将梯子翻下来。

他们用担架把妈妈抬进飞机,父亲站在灰色的舱门旁,飞机看上去比厢式货车大不了多少,侧面写着“永生公司。”

“住手!”我用盖过飞机引擎的声音喊道。

“来不及了。”爸爸说。他几日未睡,眼中布满血丝,我们都是如此。“必须得这么做,否则就太迟了。我不能失去她。”

我们争执起来,他紧紧抱住我,将我摔在地上,“那是她的选择,不是你的!”我对着他的耳朵吼道。他只是把我抱得更紧,我却努力挣脱,“劳拉,让他们住手!”

劳拉遮住眼睛,“别打了,你们俩!她在那边也不会希望你们俩这样的。”

她说得好像妈妈已经去世了,这令我愤恨不已。

飞机关上舱门,升入了空中。

父亲在两天后去了斯瓦尔巴特群岛。直到最后,我都不愿同他讲话。

“我去和她团聚。”他说,“你们也快点儿来。”

“是你害死了她。”我说。他闻言身子一颤,我的目的达到了。

杰克邀请露西一起参加毕业舞会。我很高兴孩子们决定举办这场舞会,这表明他们真的不希望从父母那儿听来的故事和习俗消亡。那些属于旧世界的传奇,他们只是象征性地在从前的视频和老照片中感受过。

我们表演过去的戏剧,阅读古旧的书籍,庆祝旧时的节日,吟唱古老的歌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维持以前的生活方式。当然,我们被迫放弃的东西也不少——流传已久的处方只能保留其有限的成分,曾经的希望和梦想因窘迫的生活而逐渐磨灭。然而,被剥夺的一切也让我们团结一致,坚守人类的传统。

露西希望自己缝制礼服,卡罗尔则建议露西先看看她的旧货,“我还留有几套礼服,我穿它们的时候也比你大不了多少。”

露西不感兴趣,“它们都过时了。”她说。

“那些衣服是很经典的款式。”我告诉她。

但是,露西坚持自己的看法。她拆开旧衣服、窗帘、淘来的桌布,还同其他女孩交换零碎的织物:丝绸、雪纺、塔夫绸、蕾丝和平纹棉布。为了寻找灵感,她把卡罗尔的旧杂志翻了个遍。

露西是个不错的裁缝,连卡罗尔都比不上她。孩子们都精于我小时候就早已过时的手艺:编织、木工、种植和打猎。而我和卡罗尔都是不得不在成年以后,照着书本重新学习和掌握这些技巧,以适应瞬间巨变的世界。可是对于孩子而言,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土著。

高中的所有学生利用最后几个月的时间在纺织历史博物馆进行研究,调查我们自己织布的可能性,以防城市废墟中可用的织物被我们搜刮殆尽。这简直就是因果报应:曾经凭借纺织业兴起的洛威尔,在如今这个技术衰退的时代居然要寻回那些失落的纺织技艺。

爸爸离开一周之后,我们收到了妈妈的电子邮件:

我错了。

有时候,我带着悲伤怀念过去。我的孩子,我想念你们,还有我俩抛弃的世界。不过尽管大多数时候我沉湎于这种思念,却也惊讶于这里的美好。

这里的人多得数不清,却一点儿也不拥挤。在这个家里有无数住处,每个人的心智都盘踞于自己的世界,无尽的空间和时间属于这里的所有人。

我该怎么跟你们解释呢?只能重复大众用过的说法。在过去的生活中,我隐约觉得生命受到肉体的隔离、限制和束缚,不过现在,作为一个纯粹的灵魂接受永生的洗礼,我自由了。

通过心灵之间直接沟通,我和你们父亲亲密无间地分享彼此的感受,言语怎能与此相比?听到他说有多爱我,怎能比得上直接感受他的爱呢?真正理解别人,体验对方思维的每个细节——这真是太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