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GHTEEN 第一十八章 穿越冰原

有时候,当我在某个漆黑幽静的房间熟睡的时候,有关往昔的幻觉会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这样的幻觉十分强烈,弥足珍贵。我的脸冲着上方斜斜的帐篷壁,这是通过耳朵而不是眼睛判断出来的:我能够听到雪花打在一个倾斜平面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帐篷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恰伯炉的光亮已被掐断,它如今仅仅是一个散热的球体,一颗温暖的心脏。我能够觉察到睡袋的挤压感和微微的潮意、雪花落下的声音、睡梦中的伊斯特拉凡那几乎无法听到的呼吸声。此外就是黑暗,别无其他。我们两个人处在万物的中央,在庇护所里安歇。外面是一如既往的茫茫黑暗、严寒和孤寂。

在这种幸福的入睡时刻,我知道了自己生命的中心,已然过去、消逝却又永远存在、绵绵不断的生命的中心:那就是温暖。

这并不是说,在拖着雪橇穿越冰原和死寂严冬的那几周里我很幸福。相反,我总是饥肠辘辘、筋疲力尽,还常常忧心忡忡,而且这种情形日甚一日。我当然不幸福。幸福必须是理智的,也只有通过理智才能赢得幸福。

上天赐予我的这一样东西无法赢得,也无法保存,甚至是当事者常常意识不到的;这一样东西就是欢乐。

我总是第一个醒来,醒来时通常天还没亮。我的身高和体重都超过普通的格森人,新陈代谢的速度也比他们稍微快一些。伊斯特拉凡计算食物配给时将这些差异也考虑进去了,他可以说是会过日子,也可以说是很科学。从一开始,每天我就比他多吃两盎司的食物。这样的分配看似不公平,实际上却非常正确,所以也没必要抗议。但不管怎么分,每天的份额还是很少。我总是觉得饿,无时无刻、日甚一日地饿。我是被饿醒的。

如果天还没亮,我就把恰伯炉拧亮,把一锅昨晚端进帐篷的冰——现在已经融成了水——放在炉子上烧开。这个时候,伊斯特拉凡照例在跟睡意进行着激烈而又无声的斗争。取得胜利后,他会坐起身,睡眼惺松地盯着我,再晃晃脑袋,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等我们穿好衣服、暖上靴子、卷起睡袋,早餐已经煮好了:一罐滚烫的奥西、一块热水泡过的积芪密芪——已经膨胀成了面团的形状。我们郑重其事地吃着,细嚼慢咽,掉下的每一粒碎屑都捡起来吃掉。炉子渐渐冷却后,我们把炉子跟锅和罐子都包起来,披上带风帽的大衣,戴上手套,爬出帐篷。帐篷外头总是寒意逼人,冷得超乎人的想象。每天清晨,我都得重新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如果谁出发之前去外面解过手的话,就会更加不愿意走出帐篷。

在这个时间,天上偶尔会下着雪。有的时候,晨曦会在绵延数英里的冰面上反射出金蓝色的绚丽光芒。大多数时候,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夜里我们把温度计拿进帐篷,早上再拿到外面来,然后兴致盘然地看着指针往右边(格森人的刻度盘都是逆时针方向的)快速摆动,快得眼睛都要跟不上了。指针下跌二十度、五十度、八十度,随后便会在零到零下六十度之间的某个地方停下来。

我们俩有一个人负责把帐篷拆掉、卷起来,另一个人则把炉子包裹之类的东西装上雪橇。我们用皮带把帐篷绑得结结实实,准备好滑板和挽具。皮带跟衣服没有什么金属,挽具上却有铝合金的带扣。那些带扣做得太精细,戴着手套没法扣上。这么冷的天,赤手接触带扣的感觉火烧火燎,就跟这些扣子都烧红了似的。我的手特别容易冻伤,在气温低于华氏零下二十度,尤其是还刮着风的时候,我得非常小心自己的手指才行。幸好我的脚还没事,毕竟这是冬天,脚露在外面一小时就能让跛上一个星期甚至一辈子。帮我买雪鞋的时候,伊斯特拉凡是估摸着尺寸买的,鞋子稍微大了点。不过我多穿了双袜子,鞋子就不松了。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蹬上滑雪板、套上挽具。如果雪橇的滑雪板被雪冻住了,我们还得又推又撬又晃地把雪橇弄出来,随后就可以出发了。

如果头天夜里下过大雪,早上出发前我们就得先花些时间把帐篷和雪橇挖出来。新雪铲起来不是很费劲,铲出来的雪堆成的雪堆却着实惊人。毕竟,绵延数百英里的冰面上就只有这几堆凸起的障碍物。

我们在罗盘的指引下往东行进。冰河上吹来的风通常是自北往南,因此行进过程中我们身体的左侧日复一日地刮着风。这样的大风,风帽已经无济于事,我只好戴上面罩来保护鼻子和左边的面颊。即便如此,有一天我的左眼还是冻得无法睁开了,当时我还以为要瞎了呢。伊斯特拉凡冲着这只眼睛又是吹气又是拿舌头舔,总算让它解了冻。但接下来好长时间我都看不见东西,所以很可能不只是睫毛被冻住了。天晴时,我们俩都会戴上格森人用的那种窄窄的眼罩,所以都没有患上雪盲症。我们走出冰原的希望非常渺茫。伊斯特拉凡说过,在冰原中心地带的上方通常会有一个高压区,这片区域方圆数千平方英里。不过我们并没有在中心地带,至多是在它的边缘,在它和狂风肆虐、大雪纷扬的区域之间。来自中心地带的狂风持续不断地刮过风暴区,横扫着亚冰川地带的土地。从正北方刮来的风会带来晴朗无云的天气,来自东北和西北方向的风却会带来降雪,或是把地面上干燥的雪席卷而起,像在冰原上卷起了沙尘暴,吞没沿途的一切。天空是白的,空气也是白的。太阳不见了,影子消失无踪,脚下的雪地乃至整个冰原也都彻底消失了。我们会在正午时分停下来,风大的时候就切下几块冰搭一堵防风墙。然后我们把水烧热,泡一块积芪密芪,再喝点热水,有时候还会往水里加一点点糖;随后我们重新套好挽具,继续赶路。前进途中以及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几乎都不说话,因为嘴唇被冻得很疼,而且一张嘴就有冷气灌进来,牙齿、喉咙和肺部都会觉得刺痛。我们必须紧闭双唇,用鼻子呼吸,至少在气温降到零下四五十度时必须这样。气温比这还要低时,整个呼吸过程变得更加艰难,因为呼出的气体很快就会冻结。稍有不慎,鼻孔就会被冰封住,到那时我们就只能张嘴呼吸,肺部便会如同刀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