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奥德赛(第3/6页)
儿子就要毕业,前途未卜,
没有工作,房子也无下落。
房价又涨了,明年还得涨,
还怎么能让儿子结婚安家?”
陈叔眼神有点悲凉,却没说话,
转身从架子上又拿下一瓶酒。
林姨心里亦很悲凉。
她不愿对男人苦苦相逼,
也想做位贤妻良母,
可努力多年,终于没能做到。
他家的房子仍是租的,
再不买,就连一半都没法买。
半个世纪付出的辛苦生命,
眼看着就要两手空空。
“你再这么喝下去,咱们就离。”
林姨狠狠心,下定决心。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阿铮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他的影子在岸边,
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诗在远方,远方在召唤。
岸边是我们最后挣扎,
潮水呼啸将天空吞没。
我们在潮水里看到自己,
像哲人般叹息,机器人般行走。
岸边的泥土在水流中松垮,
风速湍急,双手伸出,抓不住野草。
我们出生的时候,众神已死,
草原盖满鲜花,交战已结束,
天空不再有金色战车,
叛逆的天使已变成魔鬼,
永世不得回到天堂。
一九九八年,我们开始读诗,
买打口CD和破损的磁带,
和世界上的反叛者惺惺相惜。
阿铮在中午省下饭钱,
穿过破旧的铁门进入小店,
擦去脸上发亮的汗水,
黑色塑料袋被尖角划破。
他抱着碟片,不吃东西,
一个又一个中午,迷恋速度。
在昏沉中点燃银色的琴弦,
尖锐的黑色闪着死的金光。
一九九八年,就是这一年,
阿铮和林姨结下了怨意。
他在学校打架,被请了家长,
回家之后大吵一架,
林姨摔坏了他第一把吉他。
这一年,已经这么久远。
课间的走廊热闹喧哗,
长长的玻璃窗看得到操场,
窗前堆满咯咯笑闹的学生。
男孩的厮打像投进沙堆的炸弹,
掀起的烟尘晃了所有目光,
两个人四周空荡出陨石坑般的大圈。
阿铮不说话,只是闭着嘴咬牙,
击打、扭动、纠缠、压制,
将对手摔倒,压在身下,
侧身用胳膊顶住他的脑袋,
死死地盯着他的侧脸,
盯得自己的眼里闪烁泪光。
他把对手甩在地上,起身,进屋,
然后被校长叫到办公室。
他被迫道歉,但拒绝和解,
只因那男生说他爸爸懦弱。
那一年,我们看到了林姨。
她穿丝麻连衣裙,身形曼妙,
慢慢地走过漫漫的楼道,
她是那么优美漂亮,
女生都趴在窗口看她经过。
一九九八年,我知道这些事。
而我不知道另一些,
就在阿铮打架的前夕,
林姨从国营大厂下岗回家。
林姨的学业停止到中学,
因出身不太坏,进入工厂,
“文革”结束时,她放弃考学,
朋友进大学,她没有在意,
她认定国营大厂的好处,
就像认定自己爱人的好处。
她穿着高跟鞋站得挺直,
不拿厂里的小玩意回家,
就像卖爆米花时总加最好的糖,
她认为正直的坚持会有报偿。
在阿铮打架前的一个周末,
她也和自己的工厂吵了一架。
国营工厂被外国资本收购,
摇身一变成为合资的名牌,
留下年轻力壮的少年,
遣散体弱力差的老人,
交一辈子青春与家庭,
得一次性分手的费用。
林姨替老人争取,火辣十足,
争到每月的补贴,但代价显著。
林姨原本不在下岗的名单,
这下名单的末尾又多出一人。
她知道了这个消息,
就知道了未来的麻烦。
心神不宁地从厂里走出,
在菜市场遇到儿时的同学,
远不如她漂亮,远不如她聪明,
如今是经理夫人,体态发福,
见到林姨就热情地招呼,
手上的金戒指一闪一闪。
同学也从工厂下岗,失业在家,
但丈夫是大学生,做出口贸易,
人在钱里变得有点花心,
但家境变好,她依然满意。
她问长问短,满面笑容,
话说得豪爽:“有事别客气。
我家老王虽不是什么大官,
但安排个工作还不算太难。”
林姨苦笑一下,岔开话题。
她信同学的热情,但受不得怜悯。
从学校回家,她摔了阿铮的琴,
在不情愿中下了狠狠的心。
那是把蓝色琴箱、可以插电、
花了他三个月生活费的琴,
琴颈断了,脆生生露出骨头,
没有疑问,没有修复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