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第4/8页)

男孩向少妇的方向躲过去,双手护着头,少妇紧紧地靠车壁缩着。中年大叔弓起身子,护着他的本子,怕它们被人打散。老大爷的半块馍被人撞到了地上,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弯腰匍匐,在众人的腿脚之间搜寻,不时被拳头砸中,砸得涕泪横流。我抱着我的玻璃杯,蹲坐在小桌下面,只见身前拳打脚踢来来去去,像极了小时候看过的戏码。

这时,车厢一端有东西着了火。起初大家没有注意,但当火光伴随着烧焦的气味像鸽子一样飘飘悠悠地飞到大家眼前,混乱的斗殴迅速被突然的恐惧取代。

“着火啦,快逃!”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如梦初醒,涌向狭窄的车门,或者干脆从窗户跳窗而下。个别人张罗着救火,几乎没有人响应。我也被人们裹挟着,向门口涌去。人们呼啸着、拥挤着如滚滚洪流,夹在人群之中,很难向其他方向移动。男孩在我身旁,中年大叔却不走。

“着火了,快走吧。”我提醒他。

“你们走吧。”他说,“我得看着我的本子。”“你傻啦,命都没有了,要本子还有什么用?”

“本子不重要,但我不能离了这车。”他忽然死死地抓住车窗处的车壁,不让人带走他,“你们不知道这车的重要,可我知道。我早就上车啦,比司机还早。我要救火,你们走吧。”

我几乎没听完他的话,就被人流带到了门口。车还在开着,虽然慢,但仍然能看到大地在门外流动,土壤、碎石与草像漩涡,快得让人晕眩。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厢,火光红彤彤,人群的面孔有无数种表情。热浪像恐惧一样强大逼人,身边的陌生人散发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我最后看了一眼中年大叔抓着车壁的身影,就跟着人群一起跳下了车,滚动着摔在大地上。大叔的身子像贴在墙上,像一面抓住旗杆的旗子,像一幅招贴画,印入我的脑海。

男孩和我摔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从疼痛与眩晕当中清醒过来。他想起他的大背包还在车里,一下子哭了起来。他想追车跑上去拿,可我们的车厢早已远得不见了踪影。我们环顾四周,茫茫的旷野空空荡荡,长草延伸到天边,只有矮灌木有层层的变化。

天色逼近黄昏,天边的晚霞很壮丽。

我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我的旅伴。我竟把他忘了。这明明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事情,我一下子跳起来,也想要去追车。男孩和我一起。我们两个惊慌失措的小人,顺着火车前行的方向,一直奔跑,跑得喘不过气,喉咙开始疼,火车也不见踪影。

这时,男孩忽然瞥见远处的一辆马车。他开始大声招呼,我也跳起来向马车的方向呼喊,我们的声音像两只松鼠的伶仃叫唤,但马车看到了我们,扭转了方向,慢慢向我们驶来。

马车最终在我们面前停下了,我们感到一阵狂喜。一个年轻人坐在车前高高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他戴着棕色的牛仔帽,穿着带穗的牛仔裤,一看就是个体面的牛仔。他和他的马车搭配得恰到好处,粗壮的车辕,小木屋似的车厢,玎玲作响的挂着的酒瓶。两匹马也异常神骏,昂首挺胸,咖啡色的皮毛光亮润泽。

“能不能搭我们一程?”我仰着头问他。

“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去追火车,我要找我的旅伴,他要找他的行李。”我指了指男孩回答道。

牛仔点了点头,侧头往身后一指:“上来吧,我知道一条近路去附近的火车站,你们可以去那儿等。我们这边就一条铁路,你们在那儿等着,肯定能赶上。”

我们感激涕零地上了他的车,不想钻进车厢,就挤着坐在他身旁。他赶车的动作非常潇洒利落,皮鞭在空中滑出美妙的弧线,口中的唿哨就像给马唱的情歌。马车飞快地驰骋,田野的风吹过我们耳畔,荒原延伸到天际,仿佛只有我们一辆车存在。

“你们为什么要坐火车呢?”他问。

“为什么不呢?你不坐火车吗?”我说。

“当然不。”他耸耸肩说,“我喜欢一个人。”

“为什么?”

“我不信任火车。火车总是出错。”

“出什么错?我怎么没遇到过?”

“你运气好而已。运气坏的时候,什么事都有。迟到,走错路,不在票上写的地方停车,还有霸道,走错了还不许别人说。我不喜欢火车,我只喜欢一个人。”

“一个人就不出错吗?”

“那倒不是,”他笑了,“但一个人只出一个人的错。”

男孩显然被他赶车的姿势迷住了,问:“你们都是自己赶车的吗?”

他骄傲地点点头:“那是当然。现在虽然还有铁路,但我预言,一百年以后准没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