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守护者(第2/3页)

我不敢说造访者能理解一切,但我仍相信考古可以重建。我花了极大力气整理各种词汇的图像对应,搜集所有事物的照片,注明从闪米特语到网络符号的每一种人类语言。我将绵长的故事拆分成镜头,以最清楚的方式添加注释说明。即便他们无法理解句子流淌的含义,也仍然可以从图像出发,用他们的眼睛阐释我们的细节,使不可复原的被复原,使隐藏在物质之后的社会被阅读,使荒烟蔓草间重新充满生机勃勃的笑语莺歌。

我在夜晚总会做一个玄妙的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无限深远的房间,上下左右都通向遥不可及的未知,唯有眼前是一面清澈如水的会颤动的玻璃,一个男孩站在对面,他有着绿色的头发和眼睛,眼神空茫,向我的方向缓缓伸出手来。梦总在此时结束,但我一直认为那是暗示,暗示在将来我们会被异域的人重新开启。

唯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诗歌。我用了三十年,起早贪黑,试图将伟大的诗句雕刻在山岩和峭壁。然而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我扔掉了手中的激光笔。诗是超越逻辑的语言,我可以注解陨星和荆丛,但他们却怎么可能了解词语背后浩瀚的隐喻?我只好将目光收回,长久而专注地注视我雪白的圣殿和广袤深远的林木海洋。

这就是遇见他们之前的我的一切。

树木温柔的荫影,

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微风,

迷失于其他灵魂的灵魂,

有时候它们停止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们到来的那一天,天气异常炎热,草原上残留的罂粟和雏菊皱缩着匍匐。我在坡后喂鸡,狗在脚边跑着追逐蝴蝶。我抬起头擦汗,用拳头捶铁板似的后腰。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两个太阳。

一个是真的,另一个是悬停在半空的巨大火球。它降落得很快,起初只像是一颗明亮的彗星,但几分钟之后就成了天空中最醒目耀眼的一团光芒。

那是一个八月的下午,空气闷热。我心里激动,头脑却镇定异常。我没有把手里的盆子掉到地上,没有老泪纵横,也没有激动地大喊大叫。我大步跑回神殿,珠光白色的花岗岩反射光芒,柔和,却比平时更加明亮。

我奔跑上一百八十级台阶,气喘让人昏厥。我顾不上休息,奔入大厅左侧的一号房间,那里有操控整个建筑的控制台。我的手指在颤抖,但是思维很清晰。我听到线路开始运转,电动机在地下低声嗡鸣。大厅六个侧面的拱顶缓缓开启,露出伞骨般的钢筋,穹顶中央的巨大的蓝色球体向四面八方射出光华。殿堂中央变得异常明亮。

我按下扬帆的指令,瞭望塔响起铰链转动的隆隆低声,白色碳钢柱从塔顶慢慢升起。完全延伸之后,钢柱从中间裂开,白帆张成直径三十米的倒置的大伞,在雪花每一个侧瓣上张扬绽开。一分钟预热之后,无线电信号缓缓送出。

我轻轻舒了口气。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我的预期很远很远。

我从窗口看到,天空中的火球向我飞来。它在视野里迅速变大,远远超过太阳,让人无法逼视,只能瞥见边缘处红紫的烈焰流转。三个小小的火球从大火球中飘出来,颜色更偏黄,慢而直地飘向我的神殿。

它们在大厅的穹顶上空停留了一小会儿,仿佛绕着激光灯盘旋,接着便径直飘进来,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上投下三个影子,将地面的菱纹照射得光华流转。

我一小步一小步向大厅中央挪过去,仰起头,在它们下面很远的地方就感到灼热扑面。它们并不理会我的接近,而是不停息地朝其中一间收藏室飘了过去。我大惊失色,那里藏有文艺复兴时代的大量油画。

我踌躇在原地,不知该怎样把它们赶出去,该直接跟进去,还是该上楼取等离子枪。我还没来得及做决定,就听到啪啪的电路损坏的声音。我看到那三个火球又飘了出来,最前面的一个火球身前,一盏紫外灯悬空漂浮着——收藏室里,为了杀菌,紫外灯常年点亮。

我一下子傻了,它们动作却毫不滞留。

它们轻飘地上升,眼看就要飘出穹顶钢架,然而紫外灯的荧光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暗淡下去——离了电路,它支持不了多久。于是火球一下子不动了,宛如巨大的吊灯悬停在空中,一时间大厅里没有任何响动,空气分子都静止了,只见紫外灯的塑料外壳开始慢慢熔融。

“啪”——约摸过了三秒,扭曲了形状的紫外灯跌落到地上,空旷的厅堂中回声清朗悠长。

我靠在墙上,双手传来石壁冰凉的触感。我明白了,它们就是他们,他们是一种火焰状的生命,也许不是火焰状,也许他们有四肢和工具,而我看不到。他们也同样看不到我,他们只能看见紫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