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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尔,今晚我读完了你写的关于我的回忆,请将这些作为附言。多年前,多年前……我们第一次结伴旅行的最后三小时里,我和你,我亲爱的劳尔,还有沉睡的贝提克,乘坐登陆飞船向西南方的西塔列森飞去,我将在那里开始漫长的求学生涯。那天我渴望告诉你一切——那些梦,梦见我们是爱人,诗人将歌颂我们;梦见未来的巨大危险,梦见与新朋友的相遇与死别,以及,确知的即将到来的无以言喻的悲伤,确知的尚未出现的难以想象的狂喜。

但我没有说。

你还记得吗?我们在飞行的过程中打了个盹。那样的生活是多么奇妙……那是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最后几个小时,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最亲密的一段时间即将过去,我的童年即将过去,我和你同为成人的时代即将开始,这重要时刻的最后几分钟,我们竟然在睡觉,睡在各自的躺椅中。那样的生命又多么残酷……在无足轻重的琐事中,我们消磨完了那永不会再来的宝贵时光。

只怪当时太疲惫。之前的几天,一路走来是多么艰难啊。

登陆飞船飞在西南方的沙漠上,开始下降,准备着陆在西塔列森,我将要开始新的生活。我找到脏兮兮的日记本,令我惊讶的是,大部分衣服都没有逃过水火的劫难,而它竟安然无恙,我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匆匆给你写了张便条。你还在睡梦中,脸靠着塑料加速椅,嘴角淌着口水。你的睫毛都被烧光了,头顶有一片头发也是,看起来很滑稽——一个令人惊讶的正在睡觉的小丑。(我们后来谈起过小丑,记得吗,劳尔?就在我们前往驱逐者领地的旅途中。你小时候在浪漫港的马戏团里见过小丑;而我是在杰克镇一年一度的首批移民博览会上见过。)

你脸上的烧伤,还有我们在你的脸颊、太阳穴、眼睛、上唇搽的大量膏药,让你怎么都像是一个化了大花脸的小丑——半红半白。你当时好美。当时我就好爱你。过去和将来,我都爱着你。我对你的爱,已经跨越了时空的界限。

我匆忙写下便条,把它夹在你褴褛衬衣上仅剩下的半截口袋里,在你嘴角没有烧伤、也没有涂膏药的地方轻轻吻了吻。你动了动,但没醒。第二天,你没有提起便条的事——后来也从没提过——我一直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发现它,它是不是滑出了口袋,或者在西塔列森的时候,被你连衣服一起丢掉了。

我写给你的是父亲的诗句。那是他在好几个世纪前写下的。他死去,之后作为一个赛伯人格——一个模仿体——重生,又身为人而死去。但实际上他的本体依然活着,他的人格在超元空间中流浪,最终入住领事飞船人工智能的DNA螺旋,随他离开海伯利安。尽管马丁叔叔在《诗篇》中做出了天赋异禀的创造,但他跟妈妈说的最后话语,谁也无从知晓。不过,他与妈妈永别的那天清晨,妈妈醒来时,发现了用写字板触笔写下的这些文字。她后来始终保存着原始的打印稿。我知道……住在海伯利安的杰克镇时,我经常偷偷溜进她的房间,阅读那些泛黄的牛皮纸页上匆忙写就的诗行,自两岁起,至少每周会看一次。

我亲爱的劳尔,在我们首趟旅程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小时,在给你一吻,祝你好梦后,我为你写下的就是这些诗句。今晚,我给你一吻,想要唤醒你,并再度写下这些诗句。当我下一次回来,当你写完故事,我们最后的旅程开始时,我将要你为我背诵这些诗句。

美的事物是一种永恒的喜悦:

它的美与日俱增;它永不湮灭,

它永不消亡;为了我们,它永远

保留着一处幽静,让我们安眠,

美梦常伴,元神芳息。

因此,劳尔·安迪密恩,在无比强烈的喜悦中,我向你道别,等待我们再度在你的书页上重逢——

汝乃沉默与慢时间的养子

森林的史官,竟能铺叙

一个如花的故事,比诗还瑰丽:

绿叶镶边的传说,缭绕着汝之形体

讲述着或神或凡,或亦神亦凡,

在潭蓓,或是阿卡狄的传奇?

什么人或神?少女怎样不情愿?

怎样疯狂的追逐?怎样竭力的躲逃?

怎样的风笛和手鼓?又是怎样强烈的喜悦?

而现在,吾爱,愿你美梦常伴,元神芳息。


  1. 此处选用屠岸译本,在原译文基础上略有修改。

  2. 这首诗摘自济慈的《希腊古瓮颂》。此处选用查良铮译本,在原译文基础上略有修改。

  3. 希腊神话中,月之女神发现了睡梦中的安迪密恩,她被年轻牧羊人的英俊相貌所倾倒,舍不得离去,并希望他能长睡不醒,以便每晚都能看到他。因此她求助于宙斯,让他永葆青春,长眠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