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走在安迪密恩的街上,我开始绞尽脑汁将我的生命、我的死亡以及我的重生想个明白。

在此处我要首先声明,对这些事——我受的审判,我的“死刑”,我与这神话中的古诗人的奇遇——我并没有如这些平静的语句所显示的那样静如止水。我内心有一部分正不住地颤抖。他们想要我的命!我觉得,我该将责难的矛头对准圣神,但其实,法院并不是圣神的执法者——它并不直接隶属于教会。海伯利安有自己的地方自治理事会,浪漫港法院是依照我们当地的法律建立的。死刑也并非圣神惯常的刑罚(尤其是在教会用神权统治的世界上),而是从海伯利安旧殖民期延续下来的刑罚。那迅速下达的判决、那躲避不了的结果以及那草率的处决,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就是它乃是海伯利安及浪漫港商业领袖的反应,他们非常害怕吓跑圣神的外世界游客,这恐惧超过害怕任何事情。我乃一乡下匹夫,区区一个猎人向导,非但没有照顾好富裕的游客,还杀死了他们中的一个,所以,他们拿我示范,作出了杀鸡儆猴的警告。别无其他。其实我不应该往心里去的。

可我偏偏往心里去了。现在,我驻足在塔楼外,感觉到日光的热量在庭院宽阔的铺路石上跃动,我缓缓举起双手,它们依旧在不停地颤抖。这么多事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在审判和死刑前短暂的时光里我强加给自己的平静已经从我这索取了太多东西了。

我摇摇头,慢慢穿过大学的遗址。安迪密恩城高高地矗立在一处斜披上,而大学矗立得更高,它在殖民期就坐落在山脊之上,因此,站在此地可以尽览南方和东方的景致,那真是美极了。底下山谷中的茶马林闪着嫩黄的光彩。湛青的天空没有一丝凝结尾迹,也看不到一艘飞船。我知道,圣神对安迪密恩毫不在乎,他们关心的只是东北部的羽翼高原区,他们的军队依旧驻守在那儿,他们的机器人依旧在开采独一无二的十字形共生体,但是天鹰大陆的这块区域已经有好几十年是雷池禁区,这让它带上了某种清新、荒凉的感觉。

闲逛了十分钟,我意识到,只有我醒来的那座塔楼及其周围的几栋建筑有人居住。大学的其余地方全是废墟——庞大的厅堂向自然力量敞开门户,实业工厂在几世纪前就被洗劫一空,运动场上杂草丛生,天文台的穹顶四分五裂。蹲踞在遥远山下的城市看上去更加空寂,我远远地望见,整座城市街区都被纠结的堰木和野葛霸占了。

当然,我也能看出这座大学在它那个时代的美丽:大流亡后的新哥特式建筑是用沙岩建造的,这些石头采自不远处羽翼高原的山麓小丘。三年前当我担任著名的风景艺术家阿弗洛·休谟的助手时,他曾为鸟嘴时尚海岸的第一家族庄园进行改造设计,而我则干了很多重活,当时的很多需求都是些“砸钱的蠢作”——在池塘、森林或山顶上建造一些人造遗迹。对于这件事,我还勉强称得上一名专家,我能将古老的岩石巧妙地堆砌出遭受过风吹雨打的形态,将其仿制成遗迹的样子——结果甚是荒唐,它们大多数竟然比这些偏地世界的人类历史还要古老。但休谟的蠢作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些真实的遗迹要打动人心。我游荡在这个曾经的伟大学院的骸骨中,赞赏着这些建筑,回忆起我的家族。

以当地城市的名称为姓,是大部分土著家族的传统——因为我的家族的确就是土著,是七百年前第一艘种舰的开拓先锋的后裔,也是我们世界的三等公民:在圣神外世界人员和大流亡殖民者于几世纪前随我祖先的足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们自然成了第三等。然后,几个世纪以来,我们的人民就生活并劳作在那些山谷和山脉中。我确信,我那些土著亲戚主要是干着一些卑贱的活儿——就如我父亲在他早逝前所从事的(他死时我才八岁),就如我母亲去世之前一直做的(父亲死后第五年,她也死了),就如我这星期前所干的。在大家被圣神赶出这片地区的十年后,我的外婆出生了,但她生活的那段时间仍旧充满了回忆,记得我们部族游历至羽翼高原的日子,也记得在南方纤维塑料庄园中劳作的时光。

但我没有回家的感觉,我的家是在此地东北方的冰冷荒野,浪漫港北面的沼泽地是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这座大学和城镇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生命,跟诗人老头《诗篇》中的疯狂故事一样,它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在另一座塔楼的底部,我驻足片刻,喘了几口气,对脑袋里最后的念头思量了一番。如果诗人要我办的事是真的,那么,《诗篇》中那些“疯狂的故事”真的将会和我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回想着外婆背诵的那首史诗——回忆起在北部山丘照看羊群的那几个夜晚,几辆电池驱动的大篷车挤在一起,围成一个保护圈,好让我们过夜,淡淡的篝火丝毫也不能减弱天顶上群星和流星雨的光辉,我回忆起外婆慢条斯理、字斟句酌的语调,她每念完一节,都会等我向她复述一遍,我回忆起自己在此过程中的焦急切盼——我倒更加愿意坐在提灯边自己看书呢。想起今夜竟能和那些诗词的作者一起共进晚餐,我不由得微微一笑,这真是不可思议啊。此外,这老诗人还是他的那首诗歌颂的七名朝圣者之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