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雪的黄昏

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来。

岳兰揿了揿红色的按钮。电视电话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惊惶的年轻人的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要邵总,快!

邵-伯-伯!姑娘尖声叫着。总工程师邵子安从书房出来了。

怎么回事?

基地发现敌情!电话里的年轻人一说完,立刻抓起一个玻璃杯,咕嘟嘟灌下一大杯水,他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至少有一半水从他的下巴直淌到前胸和衣襟上。

霍工程师呢?邵子安严厉地问。

正在参加搜索。年轻人回了一下头,猛然喊道:公安部队齐政委来了。

电话啪的关上了。

快,岳兰,帮我把车子备好。

岳兰一阵旋风似的跑了出去。邵子安两道浓眉紧紧攒在一起,样子是那样严峻和冷酷。他不是书斋里的学者。由于长年累月在烈日和风沙的现场工作,他的轮廓分明的脸显得黛黑和粗扩,几道沟壑般的皱纹已经深深刻在宽阔的前额和鼻翼两边、太阳穴上。其实他今年只有四十八岁。

他走进卧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实弹手枪,然后,犹豫了片刻,又拿出一把激光手枪,穿上皮大衣,将两把手枪分别揣在左右两个大衣袋里。正在戴帽的则候,岳兰,这个手脚快捷的姑娘,又象旋风般闯了进来,她也穿上了絮鸭绒的、尼龙面子的工作大衣,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

邵子安严厉地瞅了瞅她。

我也去。姑娘恳求地说。

邵子安不出声,前头走了。

岳兰紧跟在后面。

邵伯伯!她的声音变得倔强了。这是战争呐!

邵子安一回头,在她手心里塞上一把手枪。

这是激光手枪。当心!遇上敌人,只许打腿!

两个人相继进入无人驾驶的汽车里。邵子安用嘎哑的声音给看不见的电于司机下达指令:1271,开到2004基地,全速!

从早上起就轻飘飘地下着的雪花已经发展为一场大风雪。细碎的、结晶盐似的冰粒在西北风里旋卷、咆哮、奔突,把宽阔的马路连同它两旁的楼房、白杨树、还在施工中的塔式吊车,全都淹没在奇异的白色旋涡中、已经是黄昏了。虽然路灯全部完善,看去却只是朦朦胧胧的雪雾中的点点光斑。有时闪烁着虹一般的色泽。

小汽车就象风浪滔天的大海上的一艘摩托艇,又象一发出膛的炮弹或一枚鱼雷。它有时颠簸着,被抛起,落下,又奋不顾身前进。看不见的电子司机出色地和风雪搏斗着,很快开出了宇航城,沿着那条驶向2004基地的、由四排高大白杨树夹道的高速公路疾驰。

岳兰倒在座位上,用两只手紧紧按着自己的急剧搏动的心脏。她的心头,正翻腾着比车窗外的暴风雪还要猛烈的风暴!她清楚记得,四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的时候,也是在一个严寒的、虽然并没有下雪的冬日,也是这个紧紧锁着双眉的邵伯伯,带着她奔驰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她爸爸岳悦,2004基地的核动力工程师,在一次爆炸事故中牺牲了。在小汽车里,邵伯伯一言不发,不断地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小姑娘因为剧烈啜泣而颤抖得非常厉害的肩膊。

以后,岳兰和妈妈就住在邵子安家旁边的一幢楼房里。失去爸爸的伤痛是巨大的。它就象一个难以愈合的、而又常常绽开的疮疤一样,经常使小岳兰感到钻心的疼痛。邵子安是一条硬铮铮的铁汉子。对于他来说,岳悦不但是同事、战友,而且是中学时代的同学,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兄弟;岳悦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女儿。但是,他没有时间给小姑娘以温存。天呐,宇航基地有多少事情要这个总工程师操心!空中实验室,飞向火星、飞向木星、飞向土卫六,然后又是这个庞大的建设火星实验室的计划他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撂在上海他岳母那儿,只把一个儿子带在身边。这个儿子。邵继恩,虽然只比岳兰大三个月,却常常代替父亲的职责,长兄一样照拂着岳兰的成长。

此刻,岳兰又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她不敢正视邵子安的脸,仅仅从眼角里偷偷地瞟了他几下。这就够了。邵子安纹丝不动地坐着,还是蹩着双眉,目光象两把锥子一样锋利,仿佛要刺穿这旋卷着的雪雾。岳兰甚至可以从他的黑漆漆的瞳人里看到雪的反光。啊,人生是多么严酷!不是吗?刚好是二十四小时以前,昨天傍晚,同是这个邵伯伯,却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之中。他的小女儿,十五岁的邵继来,放寒假了,从上海来探亲,刚下飞机。昨天这个温暖的黄昏和晚上,岳兰就是在邵家度过的。邵婶一手拉着继来,一手拉着岳兰,坐在沙发上,耐心地听着小继来总也说不完的话。而邵伯伯呢,则咬着烟斗,倚在窗户上,含笑地望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