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根据莱缪尔·格列佛在《格列佛游记》里的记述,有一个名为勒普泰的小岛,在那里,大人物无论听话还是说话,都必须通过「克里门诺勒」——翻译过来,大致就是「拍手」的意思,指某种肩负特殊任务的仆人。这种人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拿着一个用干气囊做成的拍子,每当他认为主人应该听话、说话时,就用气囊轻拍主人的耳朵或者嘴巴。如果没有这个干气囊,那里的大人物们就无法交流。

火星人从没见过拍手这种人物。灵老们用不着他们,就好像蛇用不着穿鞋一样。尚未解体的火星人倒是可以用用,但他们没有;这个观念与他们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

如果一个火星人需要几分钟或者几年时间来沉思,他尽管去做就是了;如果他的朋友想跟他谈谈,这位朋友就等着。永恒尽在手中,没理由急急忙忙。火星语里压根儿没有「急急忙忙」这个观念。速度、速率、同时性、加速度,以及其他种种永恒时间的抽象化理论,在火星的数学里自有一席之地,但与火星人的情感并无关系。

与此相反,地球人却永不止息地奔波忙碌,但这并非由于对时间有数学方面的需要,而是人类两性格局导致的狂乱的紧迫感所造成的。

在名叫地球的行星上,拍手系统慢慢发展着。在过去某个时候,地球上的任何一位统治者都会把朝廷设在公开的地方,让最卑微的臣民也能毫无阻隔地直面君王。直到国王们近乎绝迹时,这种习俗的遗风仍然保留了许久,比如英国人就可以公开陈情鸣冤(尽管没人这么做)。直至二十世纪过去大半时,掌管城市的大佬们中间还能找出几个比较机灵的,让自己的大门对任何一个铁路工人和流浪汉敞开。这个原则的遗体保留在美国宪法第一和第九修正案里。当然,它们后来被世界联邦的条例取代了。

到「胜利者号」从火星返回时,无论政府在名义上是何种形式,自由通达统治者的原则实际上已经寿终正寝。要知道一个人究竟有多重要,只消看看有多少层拍手把他与平头百姓隔开就行了。这些拍手被称作执行助理、私人秘书、私人秘书的秘书、新闻秘书、接待员、约会秘书,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官员其实都是拍手,因为每一个都对外界的声音有专断的否决权。

这批官员形成的大网造就了一批非官方人员,他们借助社交场合,或是走后门,或是不为人知的电话号码,绕过官方拍手的阻隔,直接去拍那些大人物。这些人被冠以「高尔夫伙伴」、「厨房内阁」、「说客」、「元老级政客」、「百分之五提成者」以及诸如此类的名字。这些人也有了网络,最后变得几乎和大人物本人一样遥不可及,于是产生了次级非官方拍手,负责绕开一级非官方拍手的拍手。假如一个大人物有着头等重要的地位,那么他周围非官方拍手的阵势必定十分可观,足以与一位仅仅是非常重要的大人物身边的官方方阵旗鼓相当。

身为职业莽汉、业余破坏分子、心甘情愿的寄生虫,朱巴尔·哈肖医生对「急急忙忙」几乎具有一种火星人的态度。他明白自己只有一点点时间可活,对灵魂不死又没有火星人或者堪萨斯人的信念,于是决定把每一个黄金般可贵的时刻都当作永恒——没有恐惧、没有希望,只有奢侈享乐。为了这个目的,他需要一个比第欧根尼的木桶稍大、比忽必烈的宫殿稍小的安身之处。他所拥有的是个简单的小地方,几英亩土地,用电网围起来免得受人打扰,一幢有大约十四间卧室的房子,里头有跑前跑后的秘书和其他现代化的便利设施。当然,要维持他朴素的小巢、养活那些惹是生非的雇员,这一切都需要银子。为此哈肖付出了最少的努力,并设法从中获取最大的回报。说到底,当富人总比当穷人容易些。哈肖希望在懒散的奢华中度日,只干那些让哈肖开心的事。

现在,形势逼迫他急急忙忙采取行动,为此他悲苦惆怅,而且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其实很享受这件事。

这天早上,他需要跟这个行星的首席执行官通话。他知道,拍手系统让这样的联络几乎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哈肖鄙视拍手系统,尽管按他的地位,他自己原本也该有一个。但事实上,只要刚好得闲,他总是亲自接电话,因为每个电话都可能让他有机会对陌生人大放厥词,责骂对方竟敢无缘无故地侵犯自己的私人空间——这个「缘故」自然全凭哈肖定义。他知道,秘书长的官邸可没有这样的好事,秘书长先生绝不会亲自接电话。不过,哈肖在智胜人类习俗方面有多年的心得,用过早饭,他高高兴兴地开始处理这个问题。

他的名字带他缓缓通过了好几层拍手。他算是个小有名气的VIP,所以电话从没被挂断过。他被一个秘书转到另一个秘书,最后到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手里。无论哈肖说什么,对方似乎都愿意永无止境地听下去,但就是不肯替他接通尊敬的道格拉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