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窃贼与记忆

我传给蕾梦黛一段共同记忆,要她到蒙哥菲区附近的公园,咱们的老地方碰头。回复来得很快,我记起了她会去。我用隔弗罗把自己彻底包裹,走进迷宫区,一路祈祷着培蝴宁的反地下老大共同记忆能顺利发挥作用。

她比我早到,拿着临时物质咖啡杯,坐在我们的长凳上看气球。见我单独前来,她扬起了眉毛。

“你的奥尔特监护人呢?如果你又想搞什么浪漫邂逅——”

“嘘。”我把病毒共同记忆甩给她。她皱着鼻子接受,表情很快从皱眉变成痛苦,又变成惊异。很好,有效果。唯一的副作用好像只是一股徘徊不去的臭气。

“这是什么鬼东西?”她眨巴着眼睛,“害我头疼。”

我用语言和共同记忆向她描述安如行动的结果、地下老大的来访、我与米耶里雇主的分歧——省略了某些过于亲密的细节。

“这是你做的?”她说,“我从没想到你会——”

“这一切由你全权处理。”我说,“发动革命、把它们交给其他义人做武器,都随你的便。我们没多少时间了。等米耶里再次上线,她会把我关闭。如果你能对负责移民的默工施加点影响,拜托让它们拖延一点儿时间,别允许她马上就重回火星。我需要这段时间,好拿回我的秘密。”

她低下头,“我不知道你的秘密藏在哪里。”

“噢。”

“我骗你的,我太愤怒了,我想让你看看——看看我变成了什么人,想让你知道我已经忘了你,而且我需要砝码好拿捏住你。”

“我理解。”

“若昂,你这人一直很混蛋,以后也不会变。但这次你做了好事。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可以让我记起我从前是怎样一个混蛋,”我说,“所有的一切。”

她拉起我的手,说:“好。”

那些是她的记忆,不是我的。但当她打开自己的隔弗罗,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就仿佛我脑中有一朵花,被她所给予的东西滋养,开始生长、绽放。我的一部分与她的一部分融合,制造出某种新的东西。一个属于我俩的秘密,藏在阿尔肯看不见的地方。

火星,二十年前。我累了,不堪重负。那重量来自岁月与转化,来自身为人、魂灵儿、佐酷成员与拷贝部落,来自存在于一具身体与许多身体中、存在于思想尘埃的微粒中;来自不断的偷窃:盗取珠宝、心灵、量子态和世界。我是影子,颜色越来越淡的影子。

穿上忘川的身体让事情变得稍微容易些:心跳与命表的滴答声同步,生命变得有限——多么愉快。走在稳固大道,听着人类的声音,一切又有了新鲜感。

一个女孩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看光线在蒙哥菲区的气球上起舞。她很年轻,脸上带着惊叹的神情,仍在赞叹世间万物的神奇。她就好像从前的我的映像,我朝她微笑。不知为什么,她也回我以微笑。

即使与蕾梦黛在一起,我也很难遗忘自己的真面目。我看见她的朋友吉尔贝丁爱慕地注视着自己的爱人,我想偷走那眼神。蕾梦黛发现了。她离开我,回到自己家乡的缓行镇。

我追着她到了纳内迪峡谷城。白房子爬上山谷两侧,仿佛微笑爬上面颊。我请求她的宽恕,我苦苦哀求,她不肯理睬。

于是我把秘密告诉她。不是全部,只是一部分,足够让她理解我的重负。我告诉她我想抛开那一切。

她原谅了我。

但这仍然不够。诱惑还在,一直都在。我想变换另一种形态、我想逃。

我的朋友艾萨克,他告诉我了记忆宫殿与上帝的九种威仪。

我建造了自己的记忆宫殿。它不仅仅是个精神空间,用于储存记忆图像——我的秘密是那么沉重,单纯的精神空间无法容纳:几百年的生命,从索伯诺斯特和佐酷偷走的物品,还有大脑、谎言、身体、诡计。

我用各种材料建造它:用建筑、人类、缠结的量子比特,用城市本身的材质;而最主要的材料,则是我的朋友。他们全都那样信任我、那样开放、那样接纳。他们什么也不怀疑,轻易接受了我专门定做的表,我的九种威仪。我将属于自己的东西装满他们的外记忆。我把从索伯诺斯特处偷来的超微技术组装器放在九栋建筑里,需要的话就能重造一切。

我锁上宫殿,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我锁了两次,分别用了一把钥匙和一个代价。

我把钥匙给了蕾梦黛。之后一段日子,我轻松、自由、恢复了青春。我和蕾梦黛一起创造了新的生活。我设计建筑,我种花,我很幸福。我俩都很幸福。我们为未来制订种种计划。

直到那个匣子出现。

我坐下来。我摸摸自己的脸,感觉不对头,就像面具,底下有另一张面孔、另一个生命。那一瞬间我想用力挠自己的脸,直到覆盖其上的假象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