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人类和错误(第6/7页)

孔青云摇摇头,“这样说有些武断了吧。要知道超流体纤维理论的原始基础是弦理论。在你说的年代,弦理论还只具雏形。”

“不不,你别忘了,弦理论最初是受到欧拉在十八世纪提出的贝塔函数的启发而诞生的。实际上,当1968年维尼齐亚诺以及李奥纳特等人第一次从欧拉函数出发,推测宇宙的单元可能不是粒子而是弦的时候,后来的一切已经注定,所谓超弦以及M理论都是在对称性和时空维数上的自然拓展。”伊万把玩着从瑞士刀卡里抽出的小刀,“一百多万年前猿人拿起石块掷向猎物并不出奇,有些聪明的动物也会使用工具。但当猿人开始用一个石块来打磨另一个石块的时候,也就是用工具来制造工具时,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从那一刻开始,我手里这把瑞士军刀的产生就几乎已经注定。这把小刀虽然比粗糙的旧石器精致一千倍,但却不过是技术积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罢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孔青云插话道,“理论界有一种说法,认为通过广义相对论来架构引力理论完全是一种偶然。因为就难度而言,广义相对论是在实验数据极度缺乏的情况下完成的,属于天才的杰作。一般的看法是,那个时候如果没有爱因斯坦,甚至都不会有人想到非惯性体系同引力的关系,更谈不上解决它。而弦理论的出现相比之下要容易很多,而从弦理论推导出引力理论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几乎就是一种必然。”

“的确如此。”伊万点点头,“如果存在地球之外的某种外星文明,那么它们很可能是先从弦理论推导出引力理论,再进而发现广义相对论。相比之下,那才是一个更加自然的过程。说起来,地球的科技史其实是被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给搅乱了,呵呵,不过这样的人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个。甚至有时候很多条件都具备了,却由于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依然无法出现。就像当年苏联在直线加速器领域领先于整个世界,掌握了大量珍贵的实验数据,我本可以有一番作为,但内心的邪念驱使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更为可怕的是,后来为了遮盖这个错误,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更多的错误。我在公式里加入了一个一个的修正项,试图让理论与实验数据吻合。但每当我征服掉一批不听话的数据,刚打算松口气时,却发现原本已经解决过的区域又冒出了新的问题。我就像是坐在一艘因为设计错误而漏水的船上,明明只有两只手,却妄想同时堵住无数个漏洞。就像你们中国人常说的‘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导致我后来的三十年人生变成了一片荒漠。”

“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错误。”孔青云喃喃而语。

“是的。我想用错误来遮掩错误,结果犯下了一连串不可理喻、更不可饶恕的错误。这就像一出关乎命运的话剧,本来只是想掩饰一句说错的台词,结果却使得整个剧情归于荒诞和毁灭。”伊万转过头来,孔青云这才发现他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吗?”

孔青云摇了摇头,他的确想不明白伊万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么多隐秘的往事。

“一是因为我很感激你提出的理论,让我终于可以彻底接受自己的失败;另一个原因是,我将不再参加龙熊加速器的扩建工程了。呃,是我自己申请的。我也该回去了。”伊万面朝西北方,那里是他的家乡,“一个月前,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寄给了奥金涅茨的遗孀和他的孩子。现在,我要回到我的国家,用剩下的全部时间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忏悔我人生当中的错误。”

伊万没有注意到的是,伴随着他的最后那句话,孔青云的肩膀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时一辆越野车从山丘那边开过来,车还没停稳,一位着军装的士兵就跳下来朝伊万行了个礼,“伊万先生,应您的要求,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马歇尔主任已经到第二会议室了,等待同您会晤。”

伊万看了眼魂不守舍的孔青云,“看样子你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这里到处都布有警戒,非常安全。只是晚上有灯光管制,不太好找方向。但对你应该不算什么问题吧。”

孔青云感激地点点头,他的确想在这片戈壁上再待一会儿。虽然不清楚具体地点,但孔青云基本能判断出这里应该是内蒙古地界内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地带。看基地的样子也不是才建的,许多设施起码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

夜里气温明显下降了许多,还好风暂时不大,不然他多半扛不住。和大地一样冷峭的是西北的天空,太阳已经落下,但西边地平线上面的天空还残留着最后的一抹光亮。这里没有大城市里恼人的灯光,星星显得更亮。孔青云想了想,仰头朝向了人马座。和北京那样的大城市不同,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银河从南方地平线斜向上方勾勒出淡淡的笔触,跨过人马座之后经由天鹰座、天鹅座,最后在仙后座的位置沉入地平线,宛如一位宇宙巨人的信笔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