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年老华人和年轻女孩蹲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注视着狂饮冷水的她。当那个老头允许女孩把她从阳台边拉上来时,惠美子觉得很惊讶。但现在她已经安全了,他却一直用那把弹簧手枪指着她,惠美子终于明白他之所以会救她不是因为发了善心。

“你真的把他们都杀了?”他问。

惠美子轻轻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要不是疼得这么厉害,看到他们这么惧怕她甚至可能会让她感到开心。喝了水之后,她感到好多了,尽管右臂已经没法动弹,大腿也肿了。她把杯子放在地上,小心地照料着受伤的胳膊肘。疼痛让她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杀了他们吗?”他又问了一次。

她轻轻耸肩,“我很快,他们很慢。”

他们用汉语交谈。自从她离开岩户先生之后就再没用过这种语言了。英语、泰语、法语、汉语、会计、政治礼仪、饮食服务……好多技能她都没有再使用过。她花了几分钟才从记忆里找到关于这门语言的知识,在那之后,她的汉语技能越来越娴熟,仿佛一条肢体因为长期不使用而萎缩、然后却奇迹般地强壮起来。她想知道骨折的手臂会不会同样轻易地恢复过来。也许她这具身体中还蕴藏着更多惊奇,有待她去发现。

“你是那个从工厂逃走的黄卡秘书。”她说,“福生,对吗?安德森先生说,白衬衫一开始戒严,你就逃掉了。”

老人耸耸肩,“我又回来了。”

“为什么?”

“只要是我们的东西,哪怕是一块废料,我们也不会轻易放手。”

外面响起一声爆炸。他们全都朝那个方向望过去。

“我觉得快要结束了。”那女孩喃喃自语,“一个多钟头以来,这是第一次爆炸。”

惠美子心想:趁这两人的注意力被引开,她完全可以杀掉他们,哪怕她有一只手臂受了重伤。可她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杀戮,厌倦了毁灭。朝阳台外面望去,能看到燃烧的城市飘出道道浓烟,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上留下黑色的痕迹。整个城市被撕成散碎的布条……而她呢?她是一个无法谨守自己地位的发条女孩。

强烈的羞耻感让惠美子闭上了眼睛。她几乎可以看到三隅老师那副阴沉的神色。让她惊奇的是,那个女人至今仍旧保留着对她的影响力。也许她永远无法摆脱那位年老的教师。三隅老师就和她那可恨的毛孔结构一样,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想拿我的悬赏奖金?”她问道,“想抓住杀手挣笔大钱?”

“泰国人很想要你的命。”

公寓的门锁发出格格的响声,三个人都抬头看过去。安德森先生和另一个外国人打开门,跌跌撞撞走了进来。两个人脸上都有青黑色的淤伤,却都笑容满面。看到屋里的情况,他们立刻停下脚步。安德森的眼睛先是看着惠美子,又转向那个老华人,最后是那把现在正指着他的手枪。

“福生?”

另外一个外国人惊慌地后退一步,躲在安德森先生后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问得好。”安德森先生注视着面前的一幕,那双苍蓝色的眼睛转动着。

那个叫阿迈的女孩下意识地朝着那个外国人行了个合十礼。惠美子差点笑了。那种想双膝跪地表现自己敬意的冲动,她实在太熟悉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福生?”安德森先生问道。

福生朝他微微一笑,“我抓住了杀害颂德・昭披耶的凶犯。你难道不高兴吗?”

安德森先生没有回答,只是来回看着福生和惠美子。终于,他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福生耸耸肩,“你知道,是我替耶茨先生找的这间公寓,是我本人将公寓的钥匙交给他的。”

安德森先生摇摇头,“他是个傻瓜,不是吗?”

惠美子哆嗦了一下,她意识到这种局面发展下去只可能对她不利。唯一一个可以抛弃的就是她本人。如果她的速度足够快,她可以从老头的手里夺下手枪,和她从那些动作迟缓的保镖手里夺枪一样。那样做会给她带来疼痛,但完全能做到。那老头不是她的对手。

另外那个外国人已经一言不发地溜到了门外,但让惠美子吃惊的是,安德森先生没有像他那样逃走。相反,他举起双手,手心向前,就这样走进房间。他的一只手上包着绷带。他的声音让她安心。

“你想要什么,福生?”

福生后退了几步,保持自己和那外国人的距离。“我什么都不要,”福生微微耸肩,“只想让杀害颂德・昭披耶的凶手接受正义的制裁。没别的了。”

安德森先生笑了。“真不错。”他转过身,小心地在一张沙发上坐下,靠上椅背时疼得哼了一声。然后,他再度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