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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唤醒的是沉寂。惠美子四肢摊开躺在地上过了一夜,时而迷迷糊糊地睡去,时而被高能爆炸物的隆隆声和大容量弹簧发出的高亢尖叫惊醒。燃煤坦克的履带在街道上叮当作响,但大多数响声都在远处,战斗主要发生在城市的其他区域。街上有许多被丢弃的尸体,都是街头暴乱的受害者,而现在,更大规模的冲突爆发了,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整座城市陷入了古怪的安静。有几扇窗子里点着蜡烛,那里有人聚集,关注着这场大破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亮光,无论房屋里还是街道上都没有点亮的沼气灯。全然的黑暗。看来不是城市的甲烷已经消耗殆尽,就是终于有人想到了关掉主开关。

惠美子从垃圾堆里爬起身来,看着那些西瓜皮和香蕉皮,厌恶地皱起鼻子。被火光映成橘红色的天空上有几道烟柱,再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街上空空如也。对于她的计划来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

她将注意力转向那幢大楼。六楼就是安德森先生的公寓。只要到了那儿,她就安全了。一开始,她希望可以单凭速度穿过大厅,再找一条路上楼去。但大楼的前门已经锁上了,还有卫兵在里面巡逻。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长相,径直进去显然是不可能的。好在她还有一个备用计划。

她觉得很热。热得可怕。今晚早些时候她找到了一个绿色的椰子,但那已经成了充满惆怅的记忆。她再次数着那些阳台,一个接着一个,在她的头上连成一串。上面有水,有凉风。她可以在那里活下去,把它当做一个临时藏身处,如果她能够到那里的话。

远方传来隆隆声,然后是烟花爆裂似的噼啪声。她侧耳聆听着,不能再等了。她迅速爬上最下面那座阳台。阳台的栏杆是铁制的,上面那座也一样。她将身子探出到第一座阳台的外侧,抓住第二座阳台的铁栏杆,很容易地爬了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站到了第三座阳台上,疲惫地喘息着。她觉得头晕目眩,这是热量在体内逐渐积累的结果。下面那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巷似乎在召唤她。她朝上望了望四楼阳台的边缘,聚起全身力气,向上一跳,抓住了一个不错的着手处。她用力把身体拉上阳台。

她蹲坐在第四座阳台的栏杆上,朝上望着第五座。热量在体内逐渐蓄积。她深吸一口气,跳了起来。手指抠到了栏杆,她在空中悬挂着。她朝下看了一眼,马上就后悔了。下边那条小巷离得真远啊。她缓缓地把身体拉上去,剧烈地喘息起来。

和这座阳台相连的公寓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动静。惠美子试着推了推安全门的铁质框架,希望能交上好运,进入公寓大楼内部。但门锁着。只要能喝到水,把水泼在脸上身上,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她仔细看着安全门的结构,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让她开门进去的弱点。

就是说,还要再跳一次。

她再次回到阳台边缘。她的双手似乎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处会像正常生物那样出汗的部位,而现在,它们已经湿滑得像涂了油一样。她一次又一次地擦拭双手,尽量擦干。身体内部的热量正吞噬着她。她爬到阳台栏杆上面,觉得头晕目眩。她半蹲下来,努力让身体更稳定一些。

她跳了起来。

指尖蹭到了阳台的边缘,然后滑脱。她重重地落回原处,身体撞到了阳台的栏杆。她翻倒在阳台上,撞碎了盆栽的茉莉花。肋骨一阵剧痛,另一个受伤的地方是胳膊肘,同样疼得厉害。

她躺在破碎的陶制花盆和茉莉花之间,低声抽泣着,手上鲜血直流。她没办法停止抽泣,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这一路的攀爬跳跃让她的体力消耗殆尽。

她笨拙地重新爬起来,护住受伤的手臂,盼着有人从公寓里冲出来抓住她,但门内的那间公寓里仍旧是一片黑暗。

惠美子靠在阳台栏杆上,抬头望着她的目标。

你这个蠢女孩。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活下去呢?为什么你不能往下一跳,一了百了呢?那么做简单得多。

她朝下面那条黑暗的小巷望了一眼。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活下去的冲动和她那种急于取悦他人的冲动一样,都是深藏在她基因之中的东西。她再一次吃力地爬上栏杆,笨拙地控制着身体的平衡,同时护住疼痛的手臂。她抬头向上望去,暗自对护佑着发条人的水子地藏菩萨祈祷,希望能得到她的怜悯。

她跳了起来,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希望得到拯救。

她的手指抓到了栏杆……又滑脱了……

惠美子迅速挥动受伤的另一只手,抓住了栏杆。手肘的韧带彻底撕裂,受伤的肋骨渐渐开裂、断开。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剧烈喘息着,伸出完好的那只手臂,拼命想抓住栏杆。终于找到了一个着手点。她松开另外那只受伤的手,任由那只手臂毫无生气地悬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