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乔帕森

解救营

一八四八年八月二十日

他们把他当老人对待,并且把他留在营地里,因为他们认为他是老人,没有利用价值,甚至不久就会过世,不过这实在太离谱了。汤马士·乔帕森只有三十一岁。今天,八月二十日,他刚好满三十一岁。

今天是他的生日,但是除了克罗兹船长,没有人知道。因为某种不明原因,船长已经不再到病房帐篷看他了。他们把他看成老人,因为他的牙齿已经因为坏血病而掉光,大部分头发也莫名其妙地脱落了,牙龈、眼睛、发线及肛门都在出血,但他不是老人。他今天才三十一岁,而他们要把他留在这里等死,就在他生日这天。

乔帕森听见昨天下午与晚上大伙儿狂欢宴乐的声音。不过,他对于喧哗、大笑及烤肉香味的印象与意识却是断断续续,因为他昨天一整天在发高烧,意识时来时去。但是他确实一度在昏暗的光中醒来,发现有人用盘子装了一块油腻的海豹皮、几条还在滴油的白色脂肪,以及一条腥味很重、几乎没煮过的红色海豹肉,拿进帐篷来给他吃。乔帕森马上就呕吐,但是没吐出什么,因为他已经一天或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他把那盘冒犯的海豹残余,从敞开的帐篷门口推出去。

昨天晚上稍晚,同伴们一个接一个进入他的帐篷,不发一语,甚至连脸也不想让他看见。每个人都带来一两个硬得像石头、接近绿色的比斯吉放在他的身旁,好像是为埋葬他而预备的白色石块。他当下就明白,他们要把他留下来了。他太虚弱,根本没办法抗议,有时还无法从梦境里脱身。不过,他已经知道,在忠诚地为海军、为皇家探索团、为克罗兹船长卖命这么多年来,这十数坨半熟却完全走味的粗劣面粉,是他能得到的所有回报。

他们要将他留在这里。

这个星期天早晨他醒来后发现,他的头脑比几天来,甚至几个星期来都还清晰,却只听到同伴们正预备要永远离开解救营。

船员们将两艘捕鲸船扶正,把两艘快艇绑到雪橇上,把物品装到四艘小船上,小船旁边传来叫大家音量放低的声音。

他们怎么可以把我留在这里?乔帕森难以置信。克罗兹船长生病、情绪低落、全然醉倒时,他不是留在他身旁照顾过他无数次吗?船长半夜呕吐时,他不是都默默地、没有丝毫抱怨地尽好侍从本分,将一桶桶呕吐的秽物从船长舱房提走吗?当这个爱尔兰酒鬼发高烧到神志不清、身上沾了排泄物时,他不是也都尽责地去帮他擦屁股吗?

或许这就是那可恶的家伙要任我死在这里的原因。

乔帕森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并且试着在浸湿的睡袋里翻身。相当不容易办到。从他身体中心散发出来的虚弱,让他没有一丝力气。每当他张开眼睛,就感到头痛欲裂。地面让他感觉到身体正剧烈地上下颠簸,就像一艘在外海绕过岬角的船舰。他的骨头痛得要命。

等等我!他大喊着。他认为他已经叫出声来,但只不过是无声的思想。他必须做得更多……让他们知道,他能和他们当中最强壮的人一样去拉小船。他甚至可以把腥臭的海豹肉硬吞下肚,让他们知道他的身体没问题。

乔帕森无法相信他们竟把他当成死人。他是个有优秀海军军旅记录的活人,有非常丰富的侍从经验。即使在军职之外,身为女王陛下的平常百姓,他的忠诚度也从来不比探险队中任何一个人差,更不用说他还有家人和家在普利茅斯了;如果伊丽莎白和他的儿子艾佛瑞还活着,而且也还没被屋主赶出去的话。那房子是他们用汤马士·乔帕森第一年的皇家探索团薪水六十五镑当中的预付款二十八镑租下来的。

解救营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听得见一些微弱呻吟,可能是从附近帐篷传来的,也可能是刮不停的风。平常皮靴踩在砂石地的声音、喃喃的咒骂声、偶尔的笑声、上哨与下哨卫兵的小声交谈、帐篷之间的喊声、槌子或锯子的回音、烟斗中的烟草味一全都消失了。只有小船方向隐约传来愈来愈远的嘈杂声。这些人真的要离开了。

汤马士·乔帕森不愿意留下,也不愿意死在这冰冷、人迹罕至、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临时营地。

乔帕森使尽身上所有力气,以及一些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把他的哈得逊湾牌毛毯睡袋拉到肩膀下,开始从里面爬出来。他必须先辛苦地把已经结冻的汗水、血及其他体液从皮肉或羊毛上撕掉,才能从毛毯里爬出来,并且往帐篷出口移动。

用手肘爬行了似乎好几英里后,乔帕森的上半身终于爬出了帐篷的帆布门,然后他趴倒在地上。他喘息着,感受外面寒冷的空气。他已经很习惯帆布过滤过的昏暗光线以及帐篷子宫里的窒闷空气,所以,出到帐篷外的空旷处、面对炫目的光线,让他的肺几乎无法呼吸,让他半眯半闭的眼睛充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