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古德瑟(第2/3页)

我问他平常有没有戴可以遮挡阳光的网格护目镜。船员们很讨厌这种东西,因为会严重挡住视线,而且护目镜会让人产生头痛。费兹坚船长承认他没戴,不过他说反正天空中有不少云。其他船员也都没戴护目镜。这时我们的谈话被迫中断,因为他又开始腹泻与呕吐了。

昨天深夜,我在荷兰帐篷里照料他时,费兹坚喘着气跟我说,他很难吞咽,而且一直感到口干舌燥。很快地,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也没办法说话。到了天快亮时,瘫痪已经顺着他的手臂往下传,让他举不起手来,也没办法提笔写字来与我沟通。

克罗兹船长下令当天暂停行军。自从大约六个星期前我们离开惊恐营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停驻一整天。所有帐篷都搭了起来。大型的病房帐篷终于从克罗兹的捕鲸船上卸了下来,船员们花了三个小时才在强风及寒冷中把帐篷搭好。这些日子以来,船员们做起事的动作比以前慢许多。这是将近一个半月来,所有病人第一次可以比较舒服地在一个地方休息。

费兹坚船长那位病了很久的侍从侯尔先生,在我们行军后的第二天就死了。第一天我们艰苦地靠人力拉小船,却还走不到一英里路。更令人气馁的是,当天晚上我们看到惊恐营还有成堆的煤炭、火炉及货物没被运过来。仿佛我们死命拖拉了十二个小时却一事无成。我们花了七天才跨越惊恐营南方结冰的狭窄海湾,总共只走了六英里,这几乎摧毁了士气,让我们不想继续走下去。

陆战队二兵海勒在几个月前脑受到重创。我们出发后的第四天,他终于放手让身体也死去。那天晚上,在一个仓促挖成的浅坟墓旁边,几个陆战队的同伴为他吹奏风笛。

没多久,几个病重的人也相继过世。但是,维思康提中尉与二兵皮金登在第二周的最后一天先后过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人死亡。船员们告诉自己,那些生病的人都死了,剩下的全都是身强体壮的人。

费兹坚船长突然倒下提醒我们,其实我们也都愈来愈虚弱。现在我们当中已经没有真正强壮的人了。或许只有巨人马格纳·门森例外,他还是能沉稳地一步一步向前走,而且体重似乎没有减轻,精力也还很旺盛。

为了治疗费兹坚船长的持续呕吐,我开了“阿魏”,那是可以抑制痉挛的胶树脂。但是没有效。他还是不断将肚里的固态食物或液体吐出来。我给他石灰水来安定他的胃,但是也没效。

至于吞咽困难的问题,我开给他海葱糖浆,那是将药草切片浸泡在丹宁酸溶液里制成的药,一种很好的痰剂。这通常很有效,但是对垂死者的喉咙来说,似乎起不了滋润作用。

费兹坚船长先是无法使用及控制他的手臂,接着连脚也是,我试着使用秘鲁的古柯碱酒(由酒与古柯碱混合成的烈药),还有鹿角精溶液(将红鹿角磨成粉末制成的药,有很强的氨臭味),以及樟脑丸溶液。这些溶液只要有我开给费兹坚船长剂量的一半,通常就足以克制,甚至治好麻痹了。

但是,同样没有任何效果。麻痹扩及他四肢末端。在他早已无法说话或做手势后,他还是持续呕吐,并且因痉挛而蜷曲着身体。

不过他的发声器官失去功用,至少让船员们不需要再听幽冥号船长大声哀号。只是在他生命最后那漫长的一天里,我看见他持续痉挛,并且张嘴做无声呻吟。

今天早上,在费兹坚船长受苦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由于呼吸系统的肌肉已经瘫痪,他的肺开始停止工作。他一整天都得费力地呼吸。罗伊德和我——有时候是听从克罗兹船长(他最后花了很多时间与这位朋友在一起)的建议——会扶他坐起来,或者将他扶正,让这瘫痪的人在帐篷里走动。他只穿着毛袜的虚弱双脚就在冰与沙砾的地上拖行,无谓地希望借此让他衰败的肺再次运作起来。

情况危急时,我将山梗菜酊剂(由几乎是纯尼古丁的印度烟草浸泡成的威士忌色溶液)硬灌进费兹坚船长的喉咙里,用没戴手套的手指按摩他瘫痪的食道。感觉上就像在喂一只将死的小鸟。山梗菜酊剂是我那几乎快空的船医药库里所剩下的最好的呼吸道兴奋剂。培第医生还曾经指着它发誓:“它可以让耶稣提早一天从死里复活。”培第喝了几杯酒后常会说出亵渎的话。

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大家要记得,我只是外科医生,不是内科医生。

我受过解剖学的训练,专长是外科。内科医生开药,外科医生动锯子。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运用几位已故同事留下来的药物了。

在詹姆士·费兹坚船长一生中最后几小时里最糟糕的是:呕吐、痉挛、失去声音、无法吞咽、逐步瘫痪,以及最后几小时可怕的肺功能衰竭——一切发生时,他一直都是清醒着。我看见他眼神中的紧张与惊恐。他的心思都还正常,身体却在他周围渐渐死去。对于活着忍受折磨,他完全无能为力,只能用眼神向我恳求。而我也没办法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