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克罗兹(第3/12页)

他在小酒杯里盛满酒,然后又喝了一口。冰的呜咽声突然加大,船也用呜咽来响应,它尝试在冰冻的海中移动,却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把自己压挤得更紧,并发出呻吟。底舱的金属框架被压缩着,突然发出的破裂声听起来很像手枪的枪声。船首区的船员与船尾区的军官们打呼声不断,他们早就习惯那些想把他们压扁的冰在夜里发出的各种怪声。在零下七十度夜里甲板上值班的军官,一直靠跺脚来保持血液流通。四声响亮的跺脚声在船长听来,像是疲倦的父母在告诉这艘船,不要再出声抗议了。

克罗兹很难相信苏菲·克瑞寇曾经到过这艘船,就站在这间舱房里,说它多雅洁、整齐、舒适;成排的书显得舱房主人多有学问,透过天窗洒进来的南半球自然光多怡人。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一八四〇年十一月南半球的春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星期左右,当时克罗兹也是搭乘幽冥号与惊恐号,在去南极的路上顺道造访了澳洲南方的范迪门岛。那次探险队的总指挥是克罗兹的朋友,社会地位比他高的詹姆士·罗斯船长。他们暂时停靠在侯巴特城,要把最后一批补给品装上船,然后再前往南极水域。犯人流放岛的总督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坚持这两位年轻军官——罗斯船长与克罗兹中校——在访问期间要住在总督官邸。

那段时光相当美妙,而且对克罗兹来说有致命的爱情魔力。

他们到那里访问的第二天,富兰克林就来探视探险队的两艘船。船相当干净,重新整修过,存粮也差不多都备妥了,那时年轻的船员还没留胡须,也还没被接下来的两个南极冬天弄得憔悴不堪。罗斯船长以主人身份接待约翰爵士总督和珍恩·富兰克林夫人到船上参观时,克罗兹发现他成了总督外甥女——有着暗褐色头发及明亮眼睛的年轻苏菲·克瑞寇的护花使者。那一天,他坠入情网,而且怀着盛开的爱情进入接下来两个南极冬天,爱情发展成萦绕在他心里的一股执著爱恋。

在总督官邸里那几顿有仆人扇风、时间拖得很长的晚餐里,大家都能尽兴畅谈。总督富兰克林五十中旬,看起来心力交瘁,因为成就没受到肯定而丧志。他在范迪门陆块的第三年,当地的媒体、地主、官僚政客群起反对他,让他更加消沉。不过他和妻子珍恩夫人都因为皇家探索团同乡(或者像约翰爵士喜欢称呼他们的,他的“探险队同胞”)的造访而重新有了活力。

苏菲·克瑞寇一点都没有不快乐的迹象。她聪颖、活泼、有朝气,有时候她的意见或胆量还会让人吓一跳,甚至比她那位颇有争议的舅妈珍恩夫人还令人惊讶。她年轻美丽,似乎对四十四岁的单身中校法兰西斯·克罗兹的见解、生活以及各种想法很感兴趣。克罗兹其实不习惯这阶层的社交,所以努力让自己有最合宜的举止,酒也喝得比向来喝的少,并且只喝葡萄酒。他原本犹豫要不要讲的笑话,却都能让她哈哈大笑。面对他试探性的隽语,她总是会用愈来愈高层次的机智来回答。对克罗兹来说,这就像是在跟比自己厉害许多的对手学网球。到了第八天,也就是这次长访的最后一天,克罗兹已经觉得自己不输给任何一个真正的英格兰人。他是生在爱尔兰的绅士没错,但是他已经走出自己的路,拥有有趣精采的人生,不输给任何人,而且在克瑞寇小姐美丽的蓝色眼睛里,他比绝大多数的人来得优秀。

当皇家海军幽冥号和惊恐号离开侯巴特城的海湾时,克罗兹还是称呼苏菲“克瑞寇小姐”,不过他们并没有刻意隐藏彼此之间的秘密连结:偷偷互视、朋友般的相对无言、共有的笑话以及私下的相处。克罗兹知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恋爱。在他原本的人生中,“罗曼史”等同于造船厂妓女户、暗巷里的私娼、为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和人做那码子事的原住民女孩,以及在伦敦高级妓院被敲几次竹杠。但这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法兰西斯·克罗兹知道,一个女人能穿的最迷人且最性感的服装,就是许多层的保守衣物,就像苏菲·克瑞寇到总督官邸吃晚餐时的穿着,有足够多的丝质纤维遮住身体的曲线,让男人能专心欣赏她令人愉快的机智。

接下来:近两年的堆冰、瞥见南极洲、忍受企鹅栖息地的恶臭、按照两艘疲累的船为远方两座冒烟的火山命名、黑暗、春天、怕被冻在海上、全靠风帆力找到并且辛苦行经现在被称为詹姆士·罗斯的海,最后穿过波涛汹涌的南海航道,回到住了一万八千个囚犯和一位非常不快乐的总督的岛上,进到侯巴特城。这一次他们没有安排参观幽冥号和惊恐号。两艘船全都是润滑油、煮食、汗水及劳务的臭味。参与南极之行的男孩,这时几乎都成了眼睛凹陷、满脸胡子的男人,他们一点都不想再参加皇家探索团的任何探险活动了。除了皇家海军惊恐号的船长之外,每个人都想尽快回到英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