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第2/6页)

我不知道天文学家读到这些文字作何感想,至少我觉得它无懈可击!越是简捷的推理越可靠,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的著名论断:

“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世有罪恶。”

极简单的推理,但无人能驳倒它,因为人世有罪恶!

天声的驳难也是不能推翻的,只要承认光速是速度的极限。

我把他的纸条细心地夹到笔记本里,想起他过去不知道随手扔掉了多少有价值的思想萌芽,我实在心痛。抬起头,看见天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柔声道:“天声,以后有类似的手稿,由老师为你保存,好吗?”

天声感激地默然点头。从那时起,我们俩常常处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中。

可惜的是,我精心保存的手稿在“文革”抄家中丢失了。

我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拿起向秀兰的信看下去:

……在河西大队下乡的同学都走了,只剩天声和我了,他又迷上了迷信(语法欠通,我在心里评点着),一门心思搞什么穿墙术。我怕极了,怕民兵把他抓走,怎么劝他都不听。何老师,天声最敬佩你,你来救救他吧!

我唯有苦笑。我自己也是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惴惴地过日子,哪有资格解救别人!

一张信纸在我手里重如千斤,纸上浸透了一个女孩的恐惧和期待。信上未写日期,邮戳也难以辨认。这封信可能是很久前寄来的,如果要发生什么早该发生了……我曾寄予厚望的学生是不会迷上什么穿墙术的,肯定是俗人的误解,也许只有我能理解他……第二天,我还是借一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匆匆向河西乡赶去。

河西乡是我常带学生们大田劳动的地方,路径很熟。地面凸凹不平,常把我的思绪震飞,像流星般四射。

我的物理教学也像流星一样洒脱无羁,我不愿中国的孩子都被捏成呆憨无用的无锡大阿福泥人。课堂上我常常天马行空,尽力把智者才具有的锐利的见解,微妙的深层次感觉,在不经意中浇灌于学生。

在一次课堂上,我讲到黑洞。我说黑洞是一种被预言但尚未证实的天体,其质量或密度极大,其引力使任何接近它的物质都被吞没,连光线也不能逃逸。

学生们很新奇,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一位不小心跌入黑洞的宇航员在跌落过程中会是什么心境?被吞没的物质到哪儿去了?物质是否可以无限压缩?既然连光线也不能逃逸,那人类是否永远无法探索黑洞内的奥秘……

我又谈到白矮星,它是另一种晚期恒星,密度可达每立方厘米一万千克。又谈到中微子,它是一种静止质量为零的不带电粒子,可以在0.04秒内轻而易举地穿过地球。

不知怎么竟谈到《聊斋》中可以叩墙而入的崂山道士,我笑道:“据说印度的瑜伽功中就有穿墙术。据载,不久前一个瑜伽术士还在一群印度科学家众目睽睽之下做了穿墙表演。关于印度的瑜伽术,中国的气功,关于人体特异功能,常常有一些离奇的传说,比如靠意念隔瓶取物,远距离遥感等。很奇怪,这些传说相当普遍,简直是世界性的——当然,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在一片喧嚷中,只有林天声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像是幽邃的黑洞。他站起来说:“1910年天文学家曾预言地球要和彗星相撞,于是世界一片恐慌,以为世界末日就要来临。这个预言确实应验了,巨大的彗星尾扫过地球,但地球却安然无恙。这是因为……”

我接着说:“彗星是由极稀薄的物质组成,其密度小到每立方厘米10-22克,比地球上能制造的真空还要‘空’。”

林天声目光炯炯地接口道:“但在地球穿过彗尾之前有谁知道这一点呢?”

学生们很茫然,可能他们认为这和穿墙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所云为何。只有我敏锐地抓到他的思维脉络,他的思维是一种大跨度的跳跃。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激发出强烈的兴奋,两个思维接近的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产生共鸣,这在我是不可多遇的。我挥手让学生们静下来。

“天声是对的,”我说,“人们常以凝固的眼光看世界,把一些新概念看成不可思议。几百年前人们顽固地拒绝太阳中心说,因为他们‘明明’知道人不能倒立在天花板上,自然地球下面也不能住人。这样,他们从曾经正确的概念作了似乎正确的推论,草率地否定了新概念。现在我们笑他们固执,我们的后人会不会笑我们呢?”

我停顿了一下,环视学生。

“即使对于‘人不能穿墙’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能看作天经地义的最后结论。螺旋桨飞机发明后,在飞机上装机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飞速旋转的桨叶对子弹形成不可逾越的壁障,直到发明同步装置,使每一颗子弹恰从桨叶空隙里穿过去,才穿破这道壁障。岩石对光线来说也是不可逾越的,但二氧化硅、碳酸钠、碳酸钙混合融化后,变成透明的玻璃。同样的原子,仅仅是原子排列发生了奇妙的有序变化,便使光线能够穿越。在我们的目光里,身体是不可穿透的致密体,但X光能穿透过去。所以,不要把任何概念看成绝对正确,看成天经地义不可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