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妻子之死(第4/25页)

在这些换班的海豚人中,拉姆斯发现了一个有意义的现象:木筏已经行进近2000海里了,但所有的海豚人都是同样的口音,看来海豚人社会中没有方言。细想想这也很正常。海豚人在海里能自由迁徙,足迹遍布四大洋。再加上遍布全球的低频音波通讯网,使全球的海豚人形成了一个整体,自然不会形成孤立的方言土语了。海豚人社会中也没有国别,没有国境线。反思一下人类社会,一万年的文明史只落了一个徒有虚名的联合国,要想彻底消灭国界,恐怕还要一万年吧。

说到底,这得益于海豚人没有历史包袱。曾有一位历史学家论述,为什么美国在开国之初就能制定出大宪章,保证了美国沿着一个相对正确的道路发展?那也是因为没有历史包袱。美国是个移民国家,而移民们一般都是权威的反叛者。相对而言,海豚社会是一张更干净的白纸,可以由着覃良笛在上面设计蓝图。

晚上,哗哗的海浪声伴着吱吱嘎嘎的绳索磨擦声。透过木屋板壁的缝隙观察四方低垂的天穹,时间和空间都像是永恒的。在这片蛮荒的天地里,拉姆斯有暇安静地思考一些问题,对海豚人社会和陆生人社会做一个对比。海豚人社会中有很多好东西:没有国家,没有战争,没有性别的禁忌,没有卖淫和强奸,没有吸毒。但最使拉姆斯感到震撼的一点,是他们自觉地接受外在力量的制约,不追求做最强者。他们其实完全有力量抛掉这些制约的。再想想人类,恰恰是在这方面走了一条邪路,无论是族群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人与疾病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们一直孜孜求取绝对的主宰。一万年来,没有一个哲人真正看破这一点。

在海豚人的社会规则中,他处处可以看到覃良笛留下的痕迹。他长眠前与覃良笛有18年的共同生活,在闲聊中曾听覃良笛说过许多相当另类的见解。比如,关于“人类的发展已经失去制约”这个观点,就曾似不经意地多次出现在饭后闲谈中。那时,在覃良笛心目中这些观点可能还没成型,没有清晰化。但从建立海豚人社会到她去世的28年中,她把它们条理化了,并且变成实实在在的社会规则。

拉姆斯的决心已经明显地动摇了。如果是这样――如果海豚人继承了陆生人文明又抛弃了陆生人的种种弊病,那他的“为海人争得嫡长子继承权”还有什么意义呢。苏苏在他怀里安睡,约翰他们五人仍在木屋外。这些天,他们五个人一直沉默寡言,只是在游离木筏时凑到一块儿嘁喳一会儿。他们像一群阴郁的土拨鼠,一直无法融进这个健康明朗的团体。拉姆斯无法克制自己对他们的厌烦。虽然他知道这五人才是他执行计划的中坚,但他平时更愿意和苏苏、索朗月甚至筏前的纤夫们交谈。拉姆斯想起地球灾变前,在一次陆生人的茶会上,他碰到一位名导演。那是个非常激进的和平主义者。朋友介绍拉姆斯是核潜艇艇长,那位导演犹豫一下,竟然把伸出的右手缩回去了。他非常抱歉地说:

“我不能和一个核潜艇的艇长握手。务请原谅我的无礼,这不是针对你个人的。在我心目中,这个职务就像是中古时代的刀斧手,虽然社会不能缺,但我从心底讨厌它。”

那时,作为社会的精英,拉姆斯有足够的心理优势对此人的怪诞付之一笑。在场的宾客都被此人的无礼所激怒,无形中把他孤立起来,逼得他匆匆离席了。

现在,他多少理解了那人的厌恶。

木筏行进15天了。有时,索朗月也拉着他下水游一会儿。他拉着索朗月的背鳍,潜入筏下。忠实的舟师仍聚在木筏前和木筏下,看见这个冒着气泡的人脸,有几只游过来,近得贴着他的脸,好奇地观察一会儿,摇摇尾巴游走了。木筏下长满了白色的藤壶,这是一种动物而不是植物,黄色的鳃际有节奏地张合着,吸着氧气和海水中的食物。它的味道很鲜美,在吃腻了生鱼肉时,拉姆斯常拿它当调剂。它们生长的速度真是惊人,刚把老的掰下来,新的马上又长出来。还有很多海藻也把木筏当成了家,它们在木筏的迎风面飞快地生长着,垂到海里,使木筏看上去像是一个胡须长长的海老人。

海水中的阳光十分柔和,从四面八方漫射到海水里。往上看,木筏被照得透亮,海草在亮光下显得十分鲜嫩。海中的各种鱼儿在水面上看是比较平淡的,但在海里映着阳光看,它们的肤色都泛着金色、鲜黄色、淡紫色、银白色等各种华贵的色彩,它们的泳姿也格外雍容,就连普通的长鳍金枪鱼或沙丁鱼,在水里看也像一群款款而行的贵妇人。它们身形优美,线条清晰,轻轻一拨动胸鳍和尾鳍,庞大的身体就轻巧无声地向前滑去。向下看,深海也并不是黑漆漆的万丈深渊,阳光向下漫射,使下面也变成怡人的蔚蓝色,体形千奇百怪的水族在晶莹澄彻的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动。拉姆斯曾驾着核潜艇在深海里呆了17年,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有宾至如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