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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灯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屋子里变暗了,因为本来就很暗。詹丝躺到折叠床上,沉浸在黑暗中。她浑身肌肉阵阵抽痛,不过,就这样躺着不动,感觉舒服多了。另外,她两脚抽筋,僵硬得像石头,而她的背也是一碰就痛,很需要舒展一下。然而,尽管浑身不舒服,她脑子还是动个不停,一直回想起她和马奈斯说的一些话。这三天,她和马奈斯边爬楼梯边说话,打发时间,而那种交谈却是如此令人疲惫。

这三天,她和马奈斯仿佛在绕圈子,互相试探对方是否还记得从前的事。如今,他们的身体已经老朽脆弱,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岁月的沧桑,而且,一个是捍卫纪律的执法者,一个是历尽惊涛骇浪的政治领袖,他们的心早已在严酷的职责中损耗殆尽。但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渴望从疲惫残破的内心深处挖掘出昔日的美好记忆,那青春岁月的浪漫情愫,那甜蜜的痛楚。

他们常常会故意提到唐纳的名字,试探对方,让那个名字挡在两人之间,仿佛小孩子爬上爸妈的床,挤在爸妈中间。每当这时候,詹丝想起逝去已久的丈夫,一丝哀伤就会悄悄涌上心头。多少年了,她已经好久不曾如此感叹自己数十年来的孤寂。长久以来,她一个人过日子,把自己奉献给地堡,为众人谋福利,而且一直把这样的工作视为自己的天职,然而,此刻,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更像一种诅咒。她的人生被剥夺了,只剩一片空白;她的人生被榨干了,只剩一堆残渣,而她牺牲奉献的岁月化为甜美的汁液滋润了整个地堡。但事实上,她真正照顾到的只有上面四十个楼层,至于地堡底下那深层的世界,她并不了解,也很少去关注。

这趟旅程,最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终于明白霍斯顿的灵魂也跟着她一起来了。现在,她终于能够对自己承认一件事:她之所以会踏上这趟旅程,还有,她为什么会希望茱丽叶担任保安官,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或许就是因为她想逃避,想躲到最深层的地底,远离地面上那悲惨的一幕:一对恩爱的夫妻相拥倒卧在沙丘上,狂风吹打他们的躯体,而他们的青春年岁也仿佛就这样随风而逝。她踏上这段旅程,就是为了要逃避霍斯顿,然而,她却发现他依然缠绕在她心里。此刻,虽然她还猜不透那些被送出去的人为什么最后都会清洗镜头,不过,她已经完全明白,一个心碎的人为什么会自愿承担这项任务。与其被鬼魂纠缠,还不如让自己也变成鬼魂;与其让生命变成一片虚空,还不如失去生命——

这时候,分驻所那年久失修的门忽然“嘎吱”一声。黑暗中,詹丝想坐起来看看是什么人,但她全身肌肉太酸痛,实在没力气,而她那老迈的双眼,视力衰退,很难看得清楚。也许是副保安官想进来问问她是否还缺什么。她本来想开口告诉他,这里很舒服,什么都不缺了,不过,最后她还是没出声。她就只是竖起耳朵仔细听。

分驻所里铺着破烂的地毯,脚步声很难辨认,不过她还是勉强听得出来那个人正朝她走过来。那个人没出声,她只隐约听得到他走路的时候关节“嘎吱”作响。那是老人特有的声音。接着,她感觉到有人掀开她的被子。那一刹那,两个老人忽然明白彼此的心意。那是一种心灵的默契。

詹丝不由得屏住呼吸,伸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拉住了他正在掀被子的手。接着,她的身体往侧边挪了一下,在那张小床上挪出一点空间,然后拉他躺到她旁边。

马奈斯双手圈住她,把她搂进怀里,然后挪挪身体,让她躺在他旁边。她一条腿跨在他腿上,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感觉到他的胡子紧贴着她的脸,感觉到他正亲吻着她的眼角。

詹丝捧着他的脸,脸贴在他肩上,然后,她像个孩子般地开始啜泣起来,仿佛一个新来的小学徒面对怪异可怕的工作,感觉如此茫然,如此恐惧。她哭泣,因为她感到恐惧,但那恐惧很快就消失了,就好像,当他轻抚着她的背,她背上的疼痛也很快就消失了。当恐惧消失,她忽然感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啜泣了多久,不过,当恐惧消失后,她感觉到心中涌现的是如此甜美的柔情。

詹丝感觉到昔日的生命力又回来了。两人的肌肤如此贴近,她全身感到一阵战栗。她的手臂紧贴着他身侧,她的手搭在他肩头,而他的手扶着她后腰,此刻,她不由得热泪盈眶。那是喜悦的泪水,也是哀伤的泪水。她哀伤,因为她失去了太多岁月,因为时光浪掷虚耗多年之后,这一刻才终于来临。两人紧紧相拥,拥抱着这一刻。

他们心情激荡,浑身颤抖,然而,现在他们能拥有的,也不过就是温暖的吻、紧握的手,还有细诉无限柔情的低语,然后,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睡意袭卷而来,而全身的筋骨关节都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量,于是,就这样,她拥着他沉沉睡去,因为她太疲惫。疲惫,并不只是因为爬了太久的楼梯,也是因为激荡的心情耗尽了她仅剩的力气。她并不希望就这样沉睡,但她已无法抗拒。多少年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躺在男人怀里,相拥而眠。第二天,当她醒来的时候,也许会发现自己还是孑然一身,然而,她心中会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