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准备离开(第3/5页)

可对于安妮来说,不断潮涌而入的新居民令她茫然且恼怒。整幢摩天楼只有他们一户的时候,她还挺喜欢这住所的,觉得理所当然不会再有其他人出现。她搭乘电梯,当它们是私家缆车索道上铺了华丽软垫的贡多拉;她在那两个泳池里独自畅游,从无其他人会来烦她;她在购物大厅悠然漫步,就像莅临拜访她的私人银行、私人美发师、私人超市。而等到两千住客里的最末几位现身大厦,安妮已把耐性消磨殆尽,一心只想离去。

不过,新邻居们对罗亚尔来说却非常有吸引力,这些范例已然超出了他先前对清教徒职业伦理的想象。在他的各位邻居眼里,他是个不可捉摸又冷漠的人,在一起汽车事故中受伤坐了轮椅,住在摩天楼顶的临时居所里,老婆有钱又年轻,年纪只有他一半大,而且他还很乐意看到老婆被其他男人带出去。——这些,是他先后从安妮口中逐一得知的。如果不算上这象征性的阉割,那罗亚尔还多少算被尊为掌管此楼钥匙的那个人。他带着疤的前额和雪亮的铬手杖,他那一身穿起来活像个靶子的心爱的白色夹克,放到一起看,就像是组成某个密码的各种元素,隐藏起了这巨大建筑的缔造者和惶恐的住客们之间的真正关系。那一长串冷嘲热讽当中,甚至不乏“安妮屡次离乱交仅差咫尺”的戏码,来捧场罗亚尔对“游戏”姿态的偏好——置身游戏,什么都能拿来冒险,也什么都不会失去。

凡此种种对邻居们的影响,罗亚尔很感兴趣,尤其是对于那些特立独行的小牛儿,比如怀尔德——这位是那种单凭“只恨山比我个头大”的怒火就能赤手空拳去攀珠穆朗玛峰的人;或者像莱恩——此人一天到晚从自己的阳台往外张望,满眼的美好映像全是他自己从这幢摩天楼里彻底剥离出来的,哪怕他恐怕是大厦房客当中最忠实于它的那一个。至少,莱恩搞得清自己的位置不乱跑;三天前的那晚,自己这边却是不得已给了怀尔德一次简短又犀利的教训。

鉴于怀尔德的进犯——不过是低层对高层一系列入室侵犯企图当中的一个,罗亚尔走出卧室,去检查前门的门闩。

等他站到空荡荡的走廊里时,安妮已经在等他了。从低楼层传来一种持续的阴沉的响动,咕咕哝哝沿电梯井道向上而来。安妮指着罗亚尔的三只手提箱,问:

“你要带的全在这儿了?”

“暂且这样。还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会回来取。”

“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还是说你更想留下?”

他想,但他太太不想。罗亚尔道:“最先来,最后走……”

“你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安妮把手放在他胸口摩挲着,好似在找寻某处旧伤。“真的全都结束了,你清楚的。我讨厌这么说,可是这地方确实不行了呀。”

“也许吧……”罗亚尔从她的怜悯中看出了浓浓的挖苦。安妮总是会不自觉地利用他的挫败感,尤其是罗亚尔新冒出来的这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这种坚信这座建筑终将圆满的信念,让安妮感到了恐慌。此外,他们的邻居都很轻易就接受了罗亚尔这个领袖,轻易得有点过分。仰仗她父亲给的佣金,他才能买到财团合伙人的身份——这个事实,安妮可从来就没让他忘掉,即便不是为了向他标榜自己而灭他的威风。可毕竟,态度是摆在那儿了。也好,他出人头地了,即便其间百味杂陈。以一种略癫狂的方式来看,或许,他的那场车祸不失为挣脱困境的一次尝试。

不过,这一切都已成往昔。就罗亚尔所知,他们离去得正是时候。最近这些天,摩天楼里的生活已经不堪忍受。顶层住户第一次直接卷入了事态。所有事物都在继续着朽败的进程。一场慢速的心理雪崩,正把他们带向低处去。

表面上,公寓楼里的生活还是足够正常的——绝大多数住户还是每天照常去上班,超市还是照常开门,银行和美发沙龙也还是照常营业。不过,大厦内部的真实情况则是三个武装阵营鼎立其间,人心惶惶,一种强硬态势已是全然确立。而且,高、中、低三大阵营之间现在已是几无联系。每天的早些时候,在大厦周围还有自由走动的可能,到了中午便开始愈加困难。而等到黄昏降临,就别想做任何活动了。银行和超市下午3点关门,小学则因教室毁损而迁到了7层的两间公寓。已经没什么小孩会出现在10层以上,更别提天台上那个罗亚尔专为他们精心设计的雕塑园。10层的泳池已经半空,剩下的半坑黄水上漂着碎片杂物。一间壁球场被锁了门,另外三间里堆满了垃圾和破烂的教室物件。20部电梯当中,有3部已经回天乏术。而每到晚间,其余的那些电梯则被敌对阵营纷纷占领,成为他们各自的私人运输线。无电力供应的楼层扩大到了5个。一到夜里,那几条黑杠横贯了摩天楼的整个外墙,像那颗衰竭的大脑上散布着的坏死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