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检

韩松

1

今天是我和妻子结婚20周年纪念日。下班后我到商场为她选购了一条项链。然后我走到商场里的地铁站,坐车回家。地铁站如今修到了纽约市的各个角落,连接起了富人区和贫民窟,每座商场、办公楼、剧院、餐厅、夜总会、酒吧、教堂……都设了地铁站。

地铁入口处站了一群穿黑衣的安检员,臂佩袖标,两手倒剪腰后,叉开双腿,把冰冷的目光扫向乘客。我试图若无其事地从安检员面前走过去,但一看到他们的目光,就腿软了,自觉把外套脱下,连同衣袋里的项链,与手中包包一起,扔进X光机那张黑洞洞的大嘴。安检完毕,我的胸前被贴上“无害”的粘胶标签。

我昏沉沉地上了地铁。乘客们胸前也都贴了标签,大家一语不发,心事重重的样子。到站了。我回到家。妻子已经回来。我哆嗦着把项链取出来,送给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戴上试了试,就取下放一边了。吃饭时,我们像往常一样,沉默无语,没有交流。然后,上床,背对背,很快睡着了。

回想起来,我们认识,是20年前,那正好是在一个地铁车站。当时,社会很乱,秩序都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人说地铁里砍人了,大家立即狂奔。我前面一个女人跌倒了。我就上去把她扶起来……后来她说:“再乱的世道,有了你,我便感到安全。”20年过去了,生活中没有了危险,百分百安全了,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2

凌晨4点,我被小区的喇叭唤醒。它开始播报当天的安全指数。朦胧中,我习惯性地往枕边摸手机。但立即意识到,手机早已弃用。互联网掐掉了,移动公司也停止了营业。这都是为了确保安全。我和妻子从床上爬起,出门分头去坐地铁上班。她没有戴我送的项链。我装作没看见。

我与妻子分别后,就一个人静悄悄走着。很多人老鼠一样行进,路灯下灰压压的,拎着包包,鸦雀无声。不一会儿到了地铁站。等候进站的队伍很长。虽然科技进步大大加快了安检速度,但人还是太多了。如今,地铁是美利坚合众国唯一的交通工具。其他的出行方式都依法禁止了。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排到了X光机跟前。我又一次咬紧牙关,心里幻想着不经安检就直接进站,行动上却做不到。我以前见过有人这么干,那家伙马上被安检员拉走,拖到站台上的一个小房间,很快被打死了。

车到曼哈顿,我通过连接地铁站台的通道走进写字楼。同事们陆续来了,满脸疲惫。有多少人是像我一样,想象过在光天化日下不经安检就上车的呢?我很清楚,他们心中也藏有同样奇怪的念头。

上厕所时,霍夫曼小声问我:“怎么样,今天试了吗?”我摇摇头。我问他:“你为什么也想不经安检就进站呢?”“自由。”这个词汇每次从霍夫曼口中吐出来,都很陌生、寒冷。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他说:“也就是不受管束、能被信任的生活……你呢,刘易斯?”“我想送妻子一件礼物。我们结婚20年了。”这时我又难受了。我问霍夫曼:“什么时候,我才能把一件原汁原味的礼物送给她呢?”“女人不会在乎这个的。她知道你已尽力了。”霍夫曼安慰我。“不,她在乎的。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们会离婚的。我和她不能生活在空气中,我们的关系要靠日用物品维系。但只要买下它们,回家路上首先就要经过地铁安检,食物和水也好,茶杯和书也好,电视机、电冰箱和电脑也好,还有我们睡的那张床,乃至结婚戒指和避孕套……你懂的。”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霍夫曼有一天告诉我,安检X光机实际上是一种特殊机器。行李物品放进去,就马上被吞噬,收归国有了。随后吐出来的,跟之前放进去的,外观上看不出区别,却已重新设计过了,一个原子一个原子排列整合出来,经过打印,返还乘客手中。这个过程瞬间就能完成,因为我们的科技已经可以做到了。此时东西已然是完美地符合美国国家安全标准的了,被判定为危险的内容都去除了。如果有汽油,那它变成了水;如果是手枪,则子弹替换成了橡皮……

我和霍夫曼都企望有一天能够不经安检就进入地铁,但这个努力总是失败——最后一刻双腿发软,鼓不起勇气来。霍夫曼曾对我说,有人不经安检,就进了地铁。“我亲眼见过,有天早上,排在我前面的一个女人,拎着包包很大方、自然地从安检员的眼皮下走了过去。而安检员跟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只看到很是年轻、漂亮。她过去后,还回头看了一眼我们这些老老实实排队的人,得意地笑了一笑。”霍夫曼神往地咂咂嘴。“她一定使用了障眼法。”“是啊,障眼法。也许是隐身衣,或者,能避过电磁波的什么干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