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献 身(第2/3页)

我向公共区走去,街道一片死寂。晚班工人们快回来了。我听到一阵动静,有个男人一脚跨到街心,站在了我面前。叔叔在阴影中斜视着我,面色不善。一个灯泡悬在他头顶上,照着他手里的细口瓶子和身上褴褛的红衬衫。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是个小杂种,既愚蠢又虚荣。”

我握紧了双拳。“你是来阻止我的吗,叔叔?”

他咕哝了一声:“我没能阻止你那蠢货父亲把自己害死。他妈的,他比你好太多了。他懂得自我克制。”

我往前迈了一步。

“我不需要你的允许。”

“当然不,小崽子。”他伸手梳了一把头发,“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别那么做。你妈妈会垮掉的。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偷偷溜出来的事,但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告诉了我。她告诉我说你打算像我哥哥那样送掉自己的小命。和你的小妻子一样。”

“她要是知道,就会亲自来阻止我了。”

“不。她把自由交给我们男人,随我们去犯错误。但你妻子肯定不希望你这么做。”

我抬起手指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伊欧说我不懂献身的意义。我要让她知道,我是懂的。

“好吧,”他耸耸肩,“你不肯听劝,我就跟你一起去。”他咯咯笑了起来,“我们兰姆达家族的人的确喜欢被吊死。”

他把手里的瓶子冲我一扔。我只能和他走在一起。

“知道吗,我劝过你父亲,劝他放弃他那小小的反抗。我对他说,话语和舞步还不如脚下的尘土有用。甚至试过跟他打一架。但那时我太嫩了,他很快就把我撂倒了。”他慢吞吞地向右转去,“你知道,要是男人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一切否定的言行都是在侮辱他。人一辈子总会有这种时候。”

我举起他的酒瓶喝了一口,然后还给了他。酒的味道有点奇怪,比平时浓烈一些。奇怪,他逼着我把剩下的酒都喝了。

“你已经打定主意了?”他问,轻轻地叩着自己的脑袋,“肯定。我忘了,你的舞是我教的。”

“我倔得像条矿坑蝮蛇。你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低声回答,微微笑了一下。

我和叔叔一起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一声抽泣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膛,我把它忍了回去。

“她离开了我,”我悄声说,“刚刚离开我。”

“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她可不是个蠢姑娘。”

走进公共区,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叔叔用一只胳膊搂住我,亲吻我的额角。他能为我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并不善于表达感情,脸白得像个幽灵。不过三十五岁,他已经如此衰老、疲惫。他的上唇被一个伤疤扭曲了,浓密的头发中夹杂着一簇簇白发。

“到了往生谷记得替我带个好。”他在我耳边说,胡子粗粗拉拉地蹭在我脖子上,“跟我兄弟们干一杯,替我亲亲我老婆,尤其是舞者。”

“舞者?”

“你会知道他是谁的。要是见着了你祖父母,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还在为他们舞蹈。他们不会孤单太久的。”说完他转身走了,但又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说道:“打破枷锁。听到了?”

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公共区,跟我在半空中摇晃着的妻子一起。我向行刑台走去,我知道摄像机在监视着我。台阶是金属的,不会咯吱作响。她被吊在那儿,像个布娃娃,脸像石灰一样白。头顶的换气扇轰鸣着,她的头发微微摆动着。

我用从矿井里偷来的甩刀割断绞索,抓住磨损的一端,把伊欧轻轻地放了下来。我把我的妻子抱在怀里,带她走过广场,向丝厂走去。夜班还有最后几个小时就结束了。女工们默默地看着我抱着伊欧向通风管走去。我看到了我妹妹莉亚娜。她和我母亲一样高挑而沉默,眼神严厉,却什么都没有做。女人们的行动如出一辙。她们不会说出我妻子的埋骨之地,一个字都不会,哪怕有人用巧克力收买她们,要她们做眼线。整整三代,入土为安的人只有五个。总有人会因此而被绞死。

这是为爱而做的至高无上的事。是献给伊欧的无声安魂曲。

女人们哭了。我经过时,她们抚摸着伊欧的脸,抚摸着我的脸,帮我打开通风管的入口。我拽着我的妻子钻过那些狭窄的金属空间,来到我们沐浴着星光融为一体的地方。在那里,她曾对我说起她的计划,而我却没有听从。我抱着她毫无生气的身体,希望我们的灵魂能在某个更快乐的地方重逢。

我在一棵树下挖了一个坑。我抓起她的手,亲吻她的婚戒。我的手上沾满了火星地面的泥土,那泥土和她的头发一样鲜红。我把血花外层的花瓣放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里层贴着自己的胸口放好。我亲吻她的嘴唇,动手掩埋她。没能完工我就抽泣了起来。我拨开覆着她的脸的泥土,又一次亲吻了她,紧紧地搂抱着她,直到半球形的屋顶上现出了红色的朝阳。我的眼睛被那颜色灼伤了,泪水无法抑制地流淌着。当我放开她的时候,我看到她口袋里露出一截我的头带。这是她做了为我吸去汗水的,现在打湿它的变成了我的眼泪。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