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狱掘进者

关于我,你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情是,我是我父亲的儿子。那些人来抓他的时候,我听了他的话,没有哭。殖民地联合会转播他的被捕过程时我没哭;金种长老会判他死刑时我没哭;灰种卫戍军绞死他的时候我也没哭。因为这个,我挨了我妈一顿打。他们觉得我哥基尔兰本应该比我更能控制情绪,因为他比我大,我哭是理所应当的。但光是看见小伊欧往我父亲左脚的工作靴里插了一朵血花,然后跑回她自己父亲身边,我哥就像个小姑娘一样大声哭号起来。我妹妹莉亚娜在我旁边小声哀叹。而我只是看着,心想父亲死时腿蹬得活像在跳舞,可惜脚上穿的不是舞鞋。

火星引力小,要拽着脚才能把人的脖子绞断。他们总是叫受刑者的亲人干这事。

防热服里臭烘烘的,是我自己的味儿。防热服是纳米塑料做的,衣如其名,穿着很热。它把我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什么都进不来,什么都出不去,尤其是热量。最糟的是,我没法拭去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汗水爬过头带,流到脚踝处的水洼里时,疼得要命。撒尿时的那股骚味就更别提了。你只能这样撒尿,因为你从饮水管里喝下的水可不少。也许插根导尿管会更好,但我们选择难闻一点。

我坐在爪形钻探机顶部,听着和我同一家族的钻探工们在耳边的通信器里闲扯。幽深的隧道里,我独自坐在一个形似金属巨手、不断撕抓翻掘着地面的庞大机械上。悬吊式驾驶舱位于钻机顶部,约莫在肘关节的位置。我坐在那儿,手指插在控制手套里,操纵着那些可以融化岩石的钻头。它们在我下方九十多米远的地方。他们说,想成为一个地狱掘进者,你的手指动起来得像火苗一样快才行。我比火苗快多了。

除了耳边的说话声,这条深深的隧道里只有我一个人。机械在震动,我自己的呼吸带着回音,可怕的高温像沉甸甸、浸满发烫尿水的被褥一样紧紧地裹在我身上。只有这些证明我还活着。

又一股汗水冲过我脑门上的红色吸汗头带,流进眼睛里。我的眼睛火辣辣的,变得像我的头发一样红。以前我总伸手想把汗水擦掉,结果只是徒劳地抓挠着防热服的面板。现在我还是想这么做。尽管已经干了三年,汗水带来的刺痒和疼痛依然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悬吊式驾驶舱外,高耸的隧道壁在照明灯的光晕中呈现出硫黄色。我向今天挖掘出的矿道望去,灯光在远处渐渐黯淡下去。珍贵的氦-3呈银色液态,在我头顶上方闪烁着微光,我的眼睛却注视着阴影,寻找矿坑蝮蛇。这种蛇会循着钻头的热量一扭一扭地从黑暗里爬过来,钻进你的防热服,咬破护甲层,找个最暖和的地方把卵产在里面——通常是你的肚子。我曾经被咬过,到现在还会梦到那条蛇,黝黑,像一股黏稠的油。它们可以变得像人的大腿那么粗,三个人的个子那么高,但最令我们恐惧的是幼蛇,它们还不知道怎么控制毒液。来自地球的先祖们,比如我,然后是火星和地底的隧道,改变了它们。

待在矿井深处很可怕。非常孤独。在钻头的轰鸣声之外,我能听到我那些朋友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年纪都比我大,离我只有500米,但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采掘位很高,在我挖出的隧道口附近。他们用钩子和绳子把自己挂在隧道壁上,采集小的氦-3矿脉。他们用的钻头有一米长,只能拣点零碎,但这依然需要极高的灵敏性。不过,我才是整个团队的主角。我是地狱掘进者。这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并且,在所有人记忆中,我是最年轻的一个。

我在矿上干了三年了。大家都是从十三岁开始工作。能娶老婆了,就得干活了,至少我叔叔纳罗这么说。但我半年前才结婚,我不明白当时他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望着控制面板的显示器,控制着爪钻的“手指”轻柔地从一条新矿脉旁掠过,这时,伊欧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伊欧。有时候我很难想起关于她的其他事,只能想起她小时候的称呼。

小伊欧——个头小小的女孩,顶着一头粗硬的红色头发。那种红和环绕在我身边的岩石差不多,是种不太纯正的锈红色,和火星——我们的家乡一样。伊欧也十六岁了。也许她和我一样是能歌善舞的红土掘矿人的一员,但她也可能是空气的族人,是那种将满天星斗连为一体的以太的化身。这并不是说我见过星星,以采矿为生的红种人从没见过星星。

小伊欧。她十四岁那年他们想把她嫁出去,像族里其他的女孩一样。但她靠微薄的配给口粮等待着,等我到了十六岁——男性的结婚年龄——才戴上结婚戒指。她说,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我们俩会结婚。但我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