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德利·斯东的完美陨落

刊于《魅力》(Charm)

1954年7月

仇春卉 译

“活着!”

“死了!”

“妈的!他还活着,就在新英格兰呢!”

“他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

“把帽子递给我!我这就亲自跑一趟,把他的人头带回来!”

这就是当晚的对话。一个陌生人在胡说什么达德利·斯东死了,结果触发了这场口水仗。我们大声反驳说,达德利·斯东还活着!想当初在二十年代,有一批读者总是先焚香沐浴,然后在熊熊燃烧的智慧之光的照耀下才开始拜读他的神作。到了今天,这批忠实读者只剩下寥寥无几。我们作为硕果仅存的几个死忠粉丝,难道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吗?

伟大的达德利·斯东,文采斐然的作家,文坛里最高傲的雄狮。你们肯定记得,他写了一封绝笔信给出版方,众人看后,以头抢地者有之,厌世轻生者有之,悲鸣末日来临者亦有之。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各位:

不才今日已届而立之年,就此封笔,远离文坛,并销毁一切创意及手稿。
我意已决。珍重,勿念。

达德利·斯东拜上

这封信引起的后果,首先是地震,然后是雪崩。

“为什么?”多年来,我们每次会面时都会问自己。

就像电视剧里的桥段那样,我们一群人争论着:他忍心抛弃大好前程,远离文坛,是为了红颜,还是杯中物?抑或他已经才思枯竭?

我们互相安慰,如果斯东没有搁笔,福克纳、海明威、斯坦贝克等名家都会被他熔岩般灼热的光辉所掩埋。最可悲的是,就在他最伟大的作品写成的前夕,斯东突然转身离去,从此隐居在一个海边的小镇。这个小镇名为“费解”,这片大海叫做“过去”。

“为什么?”

我们都在那些五彩斑斓的作品中领略到他灿烂夺目的文学天才,所以这个问题将会永远缠绕在我们心头。

数周前的某个晚上,我们聚在一起感叹时光荏苒、岁月无情。众人突然发现自己的眼袋又变大了,发际线也后退了,于是胸中激起一阵愤懑。因为我们觉得,普罗大众对达德利·斯东所知实在太少了。

我们低声抱怨说,托马斯·沃尔夫虽然也是英年早逝,然而在他捏着鼻子从永恒的边缘跳下去之前,他至少已经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功。在他永堕黑暗之后,那些批评家至少会向他行注目礼,就像看着一颗陨落的流星在身后留下一片灿烂的火光。可是现在谁还记得达德利·斯东呢?他的同行?还是那群来自二十年代的狂热读者?

“把帽子递给我。”我说道:“我要穿州过省三百英里,揪着达德利·斯东的裤子质问他:听着,斯东先生,你为什么让我们这么失望?你为什么在过去二十五年里一本书也不写?”

帽子的衬里塞满了现金。我先发出一封电报,然后就上了火车。

我会见到什么呢?我完全不知道,可能会见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衰弱老头,活像一只祈祷的螳螂;他可能在车站走来走去、喃喃自语,被海风吹得步履蹒跚;他可能是一个粉笔般煞白的幽灵,嗓音如同夜风吹苇草般凄厉。火车进站的时候,我双手紧紧捏住膝盖,心中一阵苦楚。下了火车,我孤零零地站在荒郊野岭之中,一英里之外便是茫茫大海。像一个愚笨的疯汉,我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来到这样的地方。

这个小站的售票处已经被木板封死,前面是一个公告栏,上面有一沓几英尺厚的告示,用胶水或图钉固定。每张告示都被新的一张覆盖,沉积在恒河沙数般的日子里。我一页一页往下翻,在这些充满人类学研究价值的印刷品当中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达德利·斯东当选市议员,达德利·斯东当选法官,达德利·斯东当选市长!这里面还有他的照片,只是经过那么多年的日晒雨淋,相片里的他几乎难以辨认。在这个海边的世界里,在世俗的生活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更高处攀登,争取承担起更多责任。我肃立着,仔细地阅读关于他的告示。

“喂!”

达德利·斯东突然出现了,他快步穿过我身后的站台。“是你吗?道格拉斯先生!”我急忙转身面对他的伟岸身躯。他身材高大,却不显一丝肥胖;那两条腿如同两个巨大的活塞,牢牢地把他支撑在半空之中。他的西装翻领上别着一朵色彩明艳的小花,脖子上系着一条同样艳丽的领带。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就像米开朗琪罗笔下的上帝以一次神圣的触碰创造了亚当。他的脸就像古代航海图上面所描绘的寒冷北风和灼热南风的脸,又像古埃及壁雕里面刻画的太阳,闪耀着生命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