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伤心千叶城 01(第2/9页)

他们用战争时期的一种俄罗斯真菌毒素破坏了他的神经系统。

他被绑在孟菲斯一家酒店的床上,足足经历了三十个小时的幻觉,他的天赋寸寸消失。

他受的伤很轻,很微妙,却异常有效。

对于曾享受过超越肉体的网络空间极乐的凯斯来说,这如同从天堂跌落人间。在他从前常常光顾的牛仔酒吧里,精英们对于身体多少有些鄙视,称之为“肉体”。现在,凯斯已坠入了自身肉体的囚笼之中。

他很快将全部财产换成了大把新日元,这种老式纸币在全世界的隐秘黑市上不断流通,就像特洛比安德岛民们用于交易的贝壳。用现金在斯普罗尔做合法生意很难,日本法律则已彻底禁止现金交易。

他曾经坚定而确凿地相信,自己能在日本被治愈。就在千叶城。也许是合法诊所,也许是在隐蔽的地下医院。在斯普罗尔的技术犯罪圈里,千叶城就是植入系统、神经拼接和微仿生的同义词,令人无比向往。

在千叶城,他眼看着自己的新日元两个月内便在无穷的检查问诊中耗尽。地下诊所是他最后的希望,可医生们都只是啧啧赞叹那让他致残的技术,然后缓缓摇头,束手无策。

如今他住在最廉价的棺材旅店中。旅店就在港口附近,头顶有彻夜不灭的石英卤素灯,强光下的码头雪亮如同舞台,电视屏幕般的天空也亮得让人看不见东京的灯光,甚至看不见富士电子公司那高耸的全息标志。黑色的东京湾向远处伸展开去,海鸥从白色泡沫塑料组成的浮岛上飞过。港口后面是千叶城,生态建筑群落像一堆巨大的立方体,铺满了工厂的圆顶。港口与城市之间的一些古老街道组成了一片狭窄的无名地带,这就是“夜之城”,而仁清街正在夜之城的中心。白日里,仁清街上的酒吧门窗紧闭,无姿无色,霓虹与全息招牌们也偃旗息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等待夜色来临。

在“茶壶”西边两个街区之外,有一间以法文“茶罐”为名的茶馆,凯斯在这里用双倍特浓咖啡灌下了今晚的第一片药。他从邹手下一个妓女那里买到这枚扁平的粉红色八角药片,是一种强效右旋安非他命,产自巴西。

“茶罐”的墙上贴满了镜子,镜片四周都装着红色的霓虹灯。

当初他独自沦落在千叶城,钱财耗尽,治疗无望,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去捞钱。那一个月他就杀死了两男一女,而挣到的数目在一年前只会让他觉得可笑。仁清街将他逼到崩溃边缘,直到他发觉这条街就像是一种自毁冲动,像某种一直潜藏于他体内的秘密毒素。

“夜之城”好像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验,无聊的实验设计者不断按着快进键,让它变得混乱而疯狂。要是不忙活着点,你便会波纹不惊地沉下去,可要是稍微用力过猛,你又会打破黑市那微妙的表面张力。这两种情况下,你都会不留痕迹地消失,也许只有拉孜,这个永恒的存在,还留着一点关于你的模糊记忆。不过你的心脏、肺或者肾脏也许还会活下来,活在某个能负担得起地下诊所诊费的陌生人身体里。

这里的一切都在暗地里不断进行,若有懒惰、粗心、笨拙,或是失于应付某种复杂规程,死亡便是公认的惩罚。

凯斯独自坐在“茶罐”的桌边,药效初起,掌心开始冒汗,忽然觉得胳膊和胸膛上每一根汗毛都在发麻。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和自己玩一种游戏,那古老的、无名的、最终的单人游戏。他不再随身携带武器,也不再遵守基本的安全规则。他承接最火爆最危险的生意,众所周知,你想要什么他都能搞到。他心底最深处知道,自己身上带着那种自我毁灭的光芒,人人见之退避,所以客户日渐稀疏;但他也知道,毁灭不过是迟早的事。同样在他心底最深处,为死亡临近而喜悦欢欣的同时,至不愿记起的,是琳达·李。

那是一个雨夜,他在一间游戏厅发现了她。

香烟的蓝色烟雾笼罩着那些明亮的全息影像:巫师城堡、欧罗巴坦克战、纽约的天际线……她就站在那下面,闪动的激光布满她的脸,将五官变成了简单的编码:燃烧的巫师城堡将她的颧骨染得绯红,坦克战中沦陷的慕尼黑在她额头荡漾着天蓝色,一只光标飞过摩天大楼耸立成的峡谷,在外墙上擦出的火花让她嘴唇沾染上了亮金色。直到如今,她仍然以那个模样活在他的记忆中。那晚他正春风得意,已经替魏之把一块克他命送往横滨,酬金已到手。温暖的雨水落在仁清街面上,升起袅袅烟雾,他从雨中走进游戏厅,在那数十人中不知为何一眼便看见了她,正全神贯注玩着游戏的她。几个小时后,她在港口边的旅馆房间里沉睡,脸上还是同样的神情,上唇的轮廓如同孩子画笔下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