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与崇高的吟游诗人(第3/6页)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光的,那个晚上,就在她离开博物馆前,她和诗人们道了晚安。当她穿过电动门,走进九月的街道时,她哭了,坐进出租车以后,她一路哭回家。她的公寓看起来狭窄又脏乱,就像几年前伟大的诗人们刚走进她的生活时一样;录像机屏幕仿佛在暗影中凝视着她,如一只深海怪物的眼睛。

她食之无味地吃晚餐,接着早早就寝。她躺在空虚的黑暗之中,视线穿到窗外,凝视着窗帘后面的大型路标。路标在黑暗中忽明忽灭,闪烁着两行字。第一行上面写的是:“服用这一片。”第二行则写着:“zzzzzzzzzzzzzzzz。”她躺着,久久难以入眠。有一段时间,她化身为夏洛特夫人[49],穿一身雪白罩袍,漂在河上,往卡麦隆的方向漂流。等她漂至岸边,便再次于水面下屏住呼吸,绝望地祈祷那些看到她裸泳的邻居男孩们已然离去,不再以残忍的笑声和淫秽的字眼折磨她,如此一来,她才能浮出冰冷的河水,重新穿上她的衣服。最后,当她第六次把自己烧烫的脸孔埋在水下时,男孩们才终于离开了,而她跌跌撞撞、脸色发青地颤抖着爬上岸,激动地挣扎着躲进衣服的遮蔽。然后,她开始奔跑,发狂似的奔跑,一路跑回村庄;接着,很奇怪的是,她又完全没有在跑了,反而回复到原先漂浮的状态,躺在船上,一身雪白,漂往卡麦隆。她闪闪发光的身影漂流在河岸两旁的高耸塔楼之间,如死人般苍白而安静地直往卡麦隆的方向漂去。骑士和民众都走了出来,一如往常地来到码头,念出写在船首的她的名字。然后蓝斯洛出现了——蓝斯洛或阿尔弗雷德,非此即彼,后来则化身为两者的综合体。“她有张美丽的脸庞,”看到她时,蓝斯洛(阿尔弗雷德)说。即使艾米丽(夏洛特)应该已经死了,仍然清楚地听到他说:“愿上帝的怜悯赐与她恩惠,夏洛特夫人……”[50]

搬运组人员工作了一整晚之后,诗人大厅变得面目全非。诗人复制品不见了,如今,闪闪发光的二十世纪艺术站在原本属于他们的位置上。被称为“火顶八号”的轿车,占据了罗伯特·布朗宁坐着梦见E. B. B.[51]的位置;而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神圣座位上,摆了一辆车身修长、底盘低,名叫“雷鸟”的时髦汽车。

布兰登先生走近艾米丽,他的眼神和他所热爱的镀铬装饰一样闪亮:“梅瑞迪丝小姐,你对新展览有什么感觉?”

艾米丽几乎要脱口告诉他实话,但她硬把苦吞了回去。被解雇只会让她完完全全地远离诗人,而若她继续在博物馆工作,至少还能确定自己离他们很近。“这些——让人印象深刻。”她说。

“如果你现在就这么认为,等室内设计师完工以后,你的印象会更深刻!”布兰登先生难掩兴奋之情,“梅瑞迪丝小姐,你知道吗?我简直都要嫉妒你了,你要负责的是整座博物馆里最迷人的展览!”

“是,我也这么想。”艾米丽说。她困惑地环顾周遭的新展品,随即问出:“布兰登先生,为什么他们要把它们涂上这么艳俗的颜色?”

布兰登先生眼中的光芒有点减弱:“我看你根本没有翻开《二十世1 在这首诗里,夏洛特夫人爱上了圆桌武士蓝斯洛,于是坐上小船,一路往卡麦隆漂流,然而她的宿命是越接近所爱越早死亡,因此尚未抵达终点,她就已死去。当众人在小船上发现夏洛特夫人的遗体时,与人群一同围观的蓝斯洛毫不知情,说出了“愿上帝的怜悯……”纪艺术当中镀铬艺术主题的分析》。”他语带责备,“就算只是瞄一眼书的封面,你也会了解,当镀铬配备增加之后,无可避免地随之而来的,就是美国汽车的色彩设计。是这两种元素的结合把一百多年来的汽车艺术带到了新纪元。”

“它们看起来像复活节彩蛋。”艾米丽说,“真的有人开这些车?”

布兰登先生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色调,他的热情就像一颗被刺破的气球般委顿在地:“诶?当然有!我觉得你在故意找麻烦,梅瑞迪丝小姐,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态度!”他转身走开。

艾米丽无意与他作对,她想把他叫回来,跟他道歉。不过为了自己的人生着想,她没办法这么做。把丁尼生换成雷鸟汽车,这件事为她带来的痛苦比她所认知到的更强烈。

她投入到这个不快的早晨,绝望地看着装潢工人忙上忙下,翻新整座大厅。淡粉色墙壁逐渐转成更明亮的色调;竖框格子窗被威尼斯风情的镀铬百叶窗取而代之;间接照明系统被拆除了,炽亮的荧光灯管从天花板高悬而下;拼花地板被合成瓷砖无情地覆盖上。快到中午时,从某方面来说,展览大厅看起来变得像一间过于宽敞的厕所。艾米丽嘲讽地想,这里只缺一排镀铬的室内便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