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刀 下

返回旅馆,沉入神药劲头过后的死亡行军,普莱尔领着她走进大堂,日本游客已经起床,围着满脸厌倦的导游。一步,一步,一步再一步,脑袋那么沉重,就像有人在天灵盖开了个孔,灌了半斤水银,牙齿感觉像是属于别人——太大了;她软绵绵地靠在电梯的侧壁上,被上升时的加速度压得直不起腰。

“艾迪在哪儿?”

“艾迪走了,蒙娜。”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看见笑容又回来了——王八蛋。“什么?”

“艾迪收到酬劳走了。他得到了补偿。带着信用账户正在去澳门的路上,打算小小地豪赌一把。”

“补偿?”

“为他的投入。在你身上。为了他消耗的时间。”

“他的时间?”电梯门打开,露出外面铺着蓝色地毯的走廊。

冰冷的念头砸进脑海:艾迪讨厌赌博。

“现在你为我们做事了,蒙娜。我们不希望你再一个人出去。”

但你让我一个人出去了——她心想,而且知道去哪儿找我。

艾迪走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还穿着衣服,迈克尔的皮夹克像毯子似的裹住肩膀。她不用转动头部就能看到山坡建筑的一角,但大角羊不见踪影。

安琪的拟感节目还没有拆封。她随便拿起一盘,用指甲划开包装纸,插进卡槽,戴上电极。她没有思考,双手似乎知道该怎么做,它们是友善的动物,不会伤害她。她一只手揿下“播放”,滑入安琪的世界,纯粹得超过任何药物,和缓的萨克斯风,豪华轿车缓缓驶过某个欧洲城市,街道绕着她和无人驾驶的轿车转动,宽阔的林荫大道,草坪干干净净,几乎空无一人,肩头有皮草的触感,轿车向前行驶,沿着笔直的马路穿过平坦的田野,道路两边是一模一样的完美树木。

拐弯,轮胎碾过耙松的砾石,沿着曲折公路行驶,穿过林地,露珠银光闪闪,这儿是一头铸铁麋鹿,那儿是沾着水汽的白色大理石人体雕塑……屋子宽敞而古老,和她见过的任何房屋都不一样,轿车绕过这幢屋子,又驶过几幢较小的建筑物,最后来到一片和缓田园的边缘。

有几套滑翔伞系在地上,透明的膜翼紧绷在看似脆弱的聚碳酸酯框架上。滑翔伞在晨风中微微颤抖。罗宾·拉尼尔在那儿等待,英俊潇洒的罗宾,身穿黑色粗羊毛衫,在安琪几乎所有的拟感节目里演对手戏。

她走下车,眺望田野,高跟鞋落在草地上,放声大笑。她拿着鞋走向罗宾,面露笑容,钻进他的怀抱,闻着他的气味,看着他的双眼。

一段高速跳剪,浓缩了将滑翔伞放上银色导轨的过程,他们舒缓地贴着田野平飞,开始爬升,斜飞兜圈借风,向上,再向上,直到那幢大屋变成绿野上的一块多角卵石,闪亮的蜿蜒河流切开田园风光——

——普莱尔的手按着“停止”,床边小车上飘来食物的气味,她的胃里一阵翻腾,神药劲头过去后的酸痛渗入了每一个关节。“吃东西,”他说,“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他提起一个盘子上的金属盖。“总汇三明治,”他说,“咖啡、糕点。这是医生的命令。等你进了诊所,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吃东西……”

“诊所。”

“杰拉德的诊所。巴尔的摩。”

“为什么?”

“杰拉德是整容医生。要给你做手术。事后你要是愿意,可以再给你改回来,但我们认为结果会让你满意的。非常满意。”那个笑容。“蒙娜,有人说过你有多么像安琪吗?”

她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勉强坐起来,喝了半杯稀拉拉的黑咖啡。她吃不下三明治,只吃了一块糕点。味道像是硬纸板。

巴尔的摩。她不太清楚巴尔的摩在哪里。

在某个地方,一架滑翔伞永远挂在和缓的绿色田野之上,皮草裹着肩膀,安琪肯定还在哪里,还在大笑……

一小时后,大堂里,普莱尔在账单上签字,她看见自动行李车载着艾迪的克隆鳄鱼皮手提箱驶过,这时她终于确定艾迪已经死了。

杰拉德的诊所有个大号旧式字体的标志,在普莱尔所谓巴尔的摩的一幢吊架式公寓的四楼。这种建筑物只有一个空框架,房客带着自己的模组和接线入住。就像垂直的拖车营地,光纤、上下水管线和捆扎成束的电缆蜿蜒延伸。“标志上写的是什么?”她问普莱尔。

“杰拉德·陈,牙医。”

“你说他是整容医生。”

“他确实是。”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去一家精修店?”

他没有回答。

这会儿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有一部分意识知道自己并不像应该的那样害怕。这样也许就挺好,因为要是太害怕,她就什么事情也没法做了,而她无疑想从这桩天晓得是什么的烂事中逃脱。来这儿的路上,她发现迈克尔的衣服口袋里有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她花了十分钟才琢磨出来,那是个电击棒,神经紧张的西装客也喜欢带这玩意儿。它有个螺丝刀似的把手,但刀轴部分换成了一对钝头金属角,多半用墙壁插座充电。她只希望迈克尔没有忘记充电。她估计普莱尔不知道口袋里有这东西。电击棒在大多数地方是合法武器,因为不会造成永久性损伤,但拉奈特认识一个姑娘被电击棒折磨得很惨,始终没有恢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