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阿珂斯

枭狄人把阿珂斯和埃加从他们的家里绑架,拖着他们越过了极羽边境;阿珂斯挣脱手铐,偷了卡麦伏·拉迪克斯的刀,然后用这把刀杀死了他;他们狠狠地揍了阿珂斯一顿,打得他几乎走不了路,然后把凯雷赛特兄弟二人带到了沃阿城,进献给利扎克·诺亚维克。这个悬崖峭壁之下的国家,尘土飞扬,狂风肆虐,街巷杂乱,他们就要死在这里了,或是有更糟的未来等在前方。这里的一切都是吵闹喧杂和拥挤不堪的,和家里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他们走在那条短短的通道里,往诺亚维克庄园的大门那里去。那个时候,埃加曾低声说道:“我怕极了。”

父亲被谋杀,自己被绑架,这些让埃加彻底崩溃,犹如敲破一个鸡蛋。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泪水。但阿珂斯和他正相反。

没有人能让阿珂斯崩溃。

“我答应过老爸,带你离开这儿,”他对埃加说,“所以我会尽力做到的,明白吗?你会离开这儿的,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他把胳膊搭在哥哥的肩膀上,让他紧紧地挨着自己,两个人肩并肩地往前走。

现在他们确实离开那里了,却不是肩并肩地离开——阿珂斯不得不拖着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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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舱里又小又潮湿,不过这里配有一个水池,已经足够阿珂斯用来略作休整了。他脱光上衣,只穿着裤子。衬衫已经脏得要命,洗不出来了。他把水调到自己能承受的最热的一档,用肥皂在手上搓出泡沫,然后把头扎进了水池,咸水灌进了他的嘴里。他擦洗着胳膊和双手,刮掉指甲缝里干掉的血迹,然后彻底放松。

他借着水流的掩护啜泣起来,半是恐惧半是轻松。他任由水花四溅,任由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沉重而怪异的声音,任由热热的水让疼痛的肌肉抖个不停。

希亚走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站直。他用腋窝架着自己靠在水池边上,胳膊无力地抱着头。她叫着他的名字,他勉强站起来,看着水池上方那面破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身影,与她视线相交。水顺着他的脖子和背流下来,洇湿了他的裤腰。他关掉了水龙头。

她仰起头,把头发拨到一侧。她的眼睛,黑得如同太空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便露出了柔和的神色。潮涌阴翳浮动在她的双臂上下,攀上了她的锁骨——就连它们也疲惫无力。

“瓦什?”她说。

他点了点头。

在这一瞬间,他实在庆幸她就说了这么一个词,而没说什么别的话。她没说“你终于解脱了”,或是“这是你必须做的事”,甚至最简单的“没事的”。希亚是没有耐心说那些话的。她直指最不堪、最艰难、最确凿的真实,一次又一次,就像一个决意要撞碎自己骨头的女孩,只因为她知道那样之后的痊愈会带来更强更韧。

“来吧,”她只是说,“得给你找几件干净衣服。”

她看起来很疲惫,但那种疲惫只是人们在劳作了整整一天之后会有的样子。这也是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因为她一直活得艰辛,所以当困难降临时,她比其他人都要坚定。也许有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拉起了堵住下水口的塞子,红色的水便渐渐流淌消失,一伊兹一伊兹地。他拧干搭在水池边的毛巾,当他转向她的时候,她的潮涌阴翳突然乱糟糟地舞动起来,缠绕着她的双臂和胸膛。她瑟缩了一下,但这和以前不一样了,它们不再那么强烈难忍了。在疼痛和自己之间,希亚找到了一丝空间。

他跟着她离开内舱,沿着狭窄的通道找到了杂物壁橱。这里堆满了各种织物——床单、毛巾,在最底下有几件备用的衣服。他拽出一件大号衬衫,穿着干净衣服的感觉真好。

这时,希亚已经往导航台那儿去了,这时候飞艇已经设置好要飞行的行星轨道,所以没人守在那儿。在舱门旁边,他的妈妈和缇卡正用一张白布单把欧力的尸体包起来。厨房的门仍然关着,他的姐姐和伊赛还在里面。

他和希亚肩并肩站在瞭望窗旁边。她一向对这样的景象着迷:巨大而虚空。他不太受得了这种景象,但他确实喜欢闪烁的恒星,远处行星发出的微光,以及暗紫红色的生命潮涌。

“我很喜欢一首枭狄诗歌。”她用清晰的荼威语说道。在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听她讲过不少荼威词句。她此时此刻的用语,却别有意味——他们全然平等,这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为了他和她之间的这种平等,她差点儿送了命。

他咀嚼着这念头,不禁皱起了眉头。人们在痛苦之中的所作所为,往往能够最贴切地描绘出他们的真实模样。而希亚,无时无刻不被疼痛困扰,为了将他救出枭狄几近放弃自己的生命。他绝不会忘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