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沉没的国度 6(第3/5页)

刹那间,小野寺想起了不能说的唯一理由,因为那是“组织秘密”,如果泄漏出去,必将打乱秘密进行着的更大的计划。然而……是彻底依靠国家这个“组织”,还是民众小道消息最终像大雪崩似的来个总爆发,哪种途径更好,小野寺也无法做出判断。

总之,既然都属于“D计划总部”的人,那么就得服从组织,保守秘密吧。小野寺一边用牙齿咬住拳头——拳头被咬得要渗出血来了,一边想着。他的内心有一种真正的男子汉的自豪感,与此同时,又有一种用冠冕堂皇的“组织原则”来回避棘手的人情事故的内疚感。小野寺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成了官僚主义者?但是,他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优秀的资深官僚对这种事不会这样忧心忡忡的吧。然而,像自己这样为情所动,在是否泄漏秘密间摇摆不定的情形,这种情形都应该会显现在与“D计划”相关——或者是部分相关的上千名的知情者的身上。一想到这儿,小野寺就感到喉咙发干。中田说的“秘密快要保不住了”的话,那是再自然不过了。或许已经有好多人为亲情所动——不,是出于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坦率地把真相告诉了家人,正在做逃离的准备。

总之,自己坚持守口如瓶也只不过是人格上的“审美态度”吧。当小野寺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禁吓了一跳。自己年纪轻轻,为什么竟有那样陈腐的观念?这到底是从谁那儿学来的美德,而且那样根深蒂固?他很诧异,但又不能马上弄明白。也许,其他比自己更具修养的同事,说不一定还认为利用“秘密”是理所当然的事呢。我不知道那样做是否正确,但我不愿意对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而且,对于自己的亲哥哥更应如此。 “大义灭亲”这种有些陈词滥调且又冠冕堂皇的词语,在平常自己的潜意识里压根儿就没想过。尽管如此,在这个关键时候,仅仅出于不愿意这个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而去做类似于大义灭亲之事,小野寺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毛骨悚然。

直升机避开正常的航班,从机场的东北方降落。他避开哥哥的视线,俯视下面的景色:密密麻麻的红、蓝、灰色屋檐的民居;戴着小黄帽、穿着鼓鼓囊囊的低年级的儿童放学的队伍,以及陪伴引导儿童过人行道的母亲模样的女性。还有,晴朗的午后,朝南的民居窗户上,晒的被褥和洗的衣物泛着白光;穿着烹饪罩衫,头裹着头巾,像是采买东西的一群主妇;指着下降的直升机,对怀里的婴儿说着什么的年轻的母亲……这些似乎轻易就会被揉碎的画面,瞬息之间从眼前掠过。看着那些情景,小野寺感到很悲哀,心里堵得慌。他想,也许对自己来讲,还不知道“家人”和“家庭生活”的分量。而哥哥的家人——嫂子和两个孩子,他们对于哥哥的生活所具有的意义,在他的心中变得越发的深厚了。开始发胖、疲于跳健美操、争强好胜的嫂子……上中学一年级的大儿子,以及在哥哥的眼里——拿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女儿在县内的比赛中,弹奏车尔尼钢琴曲目得了二等奖,哥哥提出把立式钢琴换成三角钢琴,一反常态地同嫂子发生争吵等等,这样的“亲人”和“家庭”给哥哥带来的是满满的幸福。

然而,这样的“家”——由妻子、孩子及老人构成的两千万户以上的“家庭”以及他们的“生活”,就依附在这个濒临灭亡的危险岛上……小野寺想在飞机着陆前再看最后一眼下面的景致,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环顾四周。鳞次栉比的民居、住宅区、简易公寓、小高楼掩映在绿色的小山丘和森林里,望不到头。它的一端一直延伸到笼罩在茶色烟雾下的大阪市区。在这一个个有些陈旧的笼子般的小房子里,人们抱着微弱的希望,在快乐和不安的交织中知足地生活着;一个一个的房屋里,深深地烙上了厚重而晦涩的家庭历史。在日复一日平凡的生活中,尽管人们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微不足道的磕磕绊绊——诸如夫妻不和、收入减少、孩子生病、亲人离去的生活中所平添出的厚重的亲情,这亲情的纽带将……

我们一定要拯救活着的人们,延续他们的生活,一定要转移两千万户家庭——这样一项工作能不能顺利进行?真的能让民众丢下好不容易付清一半按揭的房屋,留下为女儿咬牙买下的钢琴……大举迁移到陌生的“异国他乡”,去面对前途未卜的生活吗?

“怎么啦?降落了。”坐在旁边的哥哥解开安全带,拍拍肩膀说,“时间还早,吃点东西吧。河豚生鱼片怎样?”

“可以开戒了吗?”小野寺心不在焉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