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王老赖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人了,他开始恨这该死的战争,该死的丛林了。要是没有它们,自己怎么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呢?他以前当胡子时,的确做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抢过大户的粮食和银元,也奸过贫寒交迫的女人,可那时是身不由己。后来,被东北军招安了,他才活得像个人样了,是高吉龙带人收编了他们,他从内心里感激高吉龙,也感激东北军。王老赖一进入丛林,便看到了死亡。他想自己早晚有一天也会死去的,他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躺下了,再也起不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深深地笼罩了他。他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会突然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于是,整个世界再也不会和他有丝毫的关系了。过去的,未来的,一切都将离他远去。他只是做了一场梦,不怎么美好的梦。他扛着那面青天白日旗恍恍惚惚地走在梦样的丛林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一切都那么不可信。有一刻,他觉得人活着是场梦,死了却是走向一种永恒。这么想完,他又觉得,死并不那么可怕了。

其实,他早就注意了走在队尾的那几个女兵,她们由童班副照顾着,那是几个走散的女兵,不是他们这个营的。他清楚地记得,原来是五个女兵,丛林已经把她们折磨得不成样子了,然而她们毕竟是女人,这一点在吸引着王老赖对她们的注意。后来,那五个女兵只剩下两名了,他还注意到,童班副和她们住在一起。有几次,他曾偷偷地爬到他们居住的帐篷外,他想听一听,童班副和两个女人在做些什么,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真希望自己能听出些内容来,他就那么趴在地上,在失望中睡着了。天一亮,他又慌忙逃掉了。

日本人和他们同行之后,他刚开始有过恐惧,可接下来一切又都平安无事了。寂静的夜晚,不时地传来日本女人的呼叫声,他知道,那是日本军妓正在和一群绝望的士兵做爱。军妓的呼叫声,唤醒了他沉睡的意识,于是他想到了女人。在他的记忆里,女人是多么的美好啊,他从没爱过女人,也没有得到任何女人的爱。但他却占有过女人,那是他当胡子的时候。刚开始女人不依,哭哭喊喊的,后来在他们的恫吓中也就依了,整个过程,女人是绝望的、仇恨的。但他仍体会出了那份美好。

是日本军妓夸张的呼叫声唤醒了他,接着他又想到了死亡,要是死亡前再占有一次女人该有多好啊!于是,他去求了童老兵,但童班副的耳光使他清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人了,他刚开始是蹲在一棵树后“呜呜”地哭,后来他站起来,背靠着树,一边抽自己的耳光一边哭,后来,他连抽打自己的力气也没了,他就那么坐在地上睡着了。

天亮之后,他们又上路了。所有的人对这种生活都麻木了,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他们就要无休止地走下去,丛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们走下去的日子也没有尽头,他们只是机械地往前走。天亮了,又黑了,黑黑亮亮显示着世界的存在。他们麻木地走,标明自己还活着。在这样一方世界中,他们似乎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欲念,只是机械地走,还是走。

王老赖又一次惯性地扛起了青天白日旗,向前跌跌撞撞地走去,眼前的一切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迈开双腿往前走。路旁树丛中有几颗鲜红的果子,他看到了,但没有扑过去。他知道,吃了那些果子,身上会有些力气,有了力气就能活下去,活着和死又有什么两样么?王老赖这么问着自己,结果,他没有扑向那几颗果子,而是盲人似地向前走去。肩上仍扛着那面青天白日旗。

沈雅和李黎昨晚也曾哭过了,她们搂抱在一起,为了她们同是女人,也为了她们相同的命运。她们只想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别人。

李黎的丈夫是名副团长,她是师部的一名译电员。以前她不知道打仗和死人是怎么一回事,死人和打仗她只在电文里接触过。“xx日,我军攻占xx阵地。”“xx日我军放弃xx山头。”“xx团歼敌xx名。”“xx营伤亡xx名。”以前,她对战争的理解也就是这些。

后来,她随丈夫一同来到了缅甸,起初的日子,她仍不懂什么是打仗,只是居无定所地整日行军,也听到枪炮声,日本人的枪炮声,离得很遥远也很朦胧。直到远征军大溃退,逃进了丛林,她和师部的人走散了,后来又有几个女兵相聚在一起,再后来她们就遇上了东北营。她们不管部队往西还是往北,她们只能跟着。李黎无时无刻地都在思念着自己的丈夫,她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部队溃退时,她曾接收过丈夫那个团发给师部的一个电文:“我团已向西转移,进入丛林,请指示。”师部当时拟了封电报,指示丈夫那个团继续向西,一直开往印度,可那份电报却没有发出去,因为他们再也呼叫不到信号了。她不知丈夫的命运是死是活,从时间上判断,丈夫他们是先于师部走进丛林的,说不定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印度了。她已经无法判断到底在丛林里行走有多久了,她只记得到丛林后,自己来过两次月经,丛林使一切都乱了,该死的月经也乱套了。按着时间推算,又早该来了,可是再也没来过。她一面挂念丈夫,一面惦记着两岁的儿子。他和丈夫匆匆地开上了前线,把两岁的儿子放在了母亲那里。母亲居住在山西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