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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被少妇引到西花园,已有了不少人,掌实权的大官没有,架虚名的大官很多,皆由妇救会的夫人们分别陪着说话,也有互相熟稔的,三五成群凑在一起闲谈。他和几人打招呼,都是事变前在政坛军界厮混的熟人,大部分人不认识,都是抗战爆发后新上任的官员。蒋鼎文主政陕西,很多人跟到西安荣升,形成了一个浙江派。走到树荫下落座,陪伴的夫人无话找话,问了很多事情,武伯英都简单作答,有来问没去问,断断续续,寡然无味。他原来倒是想和她说些话,但见谈吐趣味真是个官太太的水平,也就懒得说,有些半冷场。
四点钟光景,蒋宝珍在西花园月门出现,梳了个发髻式的发型,倒像个夫人。白色短袖旗袍,显得身材非常精致,白皙的胳膊露在外面,就像两只莲藕,无领的夏令旗袍更显脖子纤长,与美丽的头脸联动,越发好看。精心挑选的旗袍,起着大片银色花纹,细看却是树叶。显得清爽而整洁,不艳不俗却不平淡。一样的白色色系,一样的真丝质地,只有稍明稍暗的差别,分不清是白底子银花纹还是银底子白花纹。
蒋宝珍站在青砖镂雕的花园门口,环顾一圈发现了武伯英。他冲蒋宝珍笑笑,她假装没看见,无有回应。喜欢玩弄头发的小毛病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扬手按按发髻,按了又按,担心盘得不紧,又担心是否好看。因为未婚,第一次梳妇人发式,更新鲜也更妩媚,把众女宾都比了下去。蒋宝珍就近凑入一个谈话圈子,她是蒋鼎文侄女,众人都赶紧讨好打招呼。武伯英边说话,边不时偷看她,话突然多了起来,句句都很有趣,故意为之,惹得身边的官太太不停娇笑。蒋宝珍应付着身边的人,透过花枝藤条,穿过往来的用人,也不停偷看他,也故意显得十分健谈,兴奋地说话。二人目光都有所回避,回避不了就胶着在一起,互相瞪几眼。陪伴夫人发现异样,循着目光发现了蒋宝珍,远远打着招呼起身走了过去。武伯英非情愿又非不愿,跟着她走入蒋宝珍的圈子,很多人也聚了过去,众星捧月般把蒋宝珍围了起来。
蒋宝珍和他未打招呼,不认识似的。武伯英站在谈话圈子外面,而官太太却挤到蒋宝珍身边,想要蹭些什么似的,兴奋地看着周围。有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武伯英不知姓名,好像在经济方面任职,似乎是省粮棉布特企业总公司的头头,负责战时军需物资征集,胖胖的身材胖胖的脸,笑看蒋宝珍,肉乎乎的人问了个尖锐问题:
“蒋小姐,前不久中央妇女慰问团到西安时,是你陪着去的延安。听说现在共产党的干部,和跑去的女学生,谈恋爱成风了。都拿娶个女学生,当做时髦事,社会上又传共产共妻的说法。你是抗日积极分子,又是女权维护分子,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蒋宝珍先讥笑再说话:“如果现在还有人,用共产共妻这种骇人听闻的说法愚民,那么就是愚蠢至极。共产党的干部,特别是高层干部,不管以前有老婆没有,现在大部分都是单身。就是原来有老婆,也被你们杀掉了,或者早都失散了。因为造反,所以一直不敢娶妻,耽搁到现在还是孤身。反正他们,没有一个停妻再娶,就算年龄差距大,都是你情我愿,一夫一妻。不像你娶了四房老婆,四姨太才十八九岁,镜子背在后脊梁,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话是蒋宝珍说的,大家都没想到亲共,也没想到无礼,认同地笑笑,就连被数落的那个胖经理,也并不觉得难为情。
有个官夫人提出了感兴趣的问题:“听说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那些大官,在延安和农民一样,也参加生产劳动?”
“是的,他们都是生产能手,在延安参加生产是种时尚,俭朴生活也是时尚。我在延安时,共产党高级干部接见,之前我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化妆,后来还是化了淡妆。见了他们,我才知道化妆是件多余的事,女人化妆本就是给别人看的,但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像是一下子就穿过了人的表面,一下子就可以触摸到你的思想,不管你化妆还是没化妆,把你当人看而不是当女人看。他们穿着很朴素,甚至有些破烂,但是非常干净,一个个像哲学家似的,脑子超级聪明。所以你和他们在一起,也就忽略了穿着,一下子触摸到他们思想似的,是务实求真的思想,没有虚伪做作。”
另一个官太太的问题看似好奇实则犀利:“看来蒋小姐,去了趟延安,很向往那种生活。我听说女学生一去那里,就都变成了粗壮的妇人,是不是这样?”
“向往,笑话。让我剪成齐耳短发,还不如杀了我。让我吃糠咽菜,你怎么不去。让我拿着镰刀割谷子,做梦都别想。延安这地方,去看看感觉很好,很向上,很振奋。但是要我去那里生活,从来没想过,更不希望把全国都变成这样。日本人我恨,他们我也不喜欢,人本来就有差别,如果不注意差别就是不公平,貌似公平的不公平。我不想,大家都变成农妇、村姑和渔女,尽管我不讨厌她们,但更不想成为她们。最好将来,在陕北设立特区,让他们去搞乌托邦,我们闲暇的时候,可以去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