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6/8页)
“校长放心,原没有厮杀之心,既然开棋起子,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世事艰难则以退为进,一朝得志就当仁不让,这是棋道也是人道,很好。”葛寿芝说完径直走了进去,没有再回头。这个棋局,到底是那紫檀棋盘中的,还是这青砖城墙内的,都是一语双关。
汽车继续朝北,拐上崇礼路再朝西。民国十八年城东北角整修,新开或拓展的八条东西向街路,适逢蒋中正掌权,为了迎合他所提倡之国民性,自南至北命名为崇孝路、崇悌路、崇忠路、崇学路、崇礼路、崇义路、崇廉路、崇耻路。八条路与中正路相交,形成了八个十字,而与中正路平行之街路,依了他所提倡之国家性,改了尚俭路、尚平路、尚爱路、尚勤路、尚德路、尚朴路。更有忠义巷、仁义巷、德义巷、德仁巷等林林总总,不管是否应景,中正路被它们包围交叉,于是蒋中正就被这些古为今用的德行包围了起来,恰切儒家的中庸之道。
汽车朝西走了小段,司机突然朝南摆头说:“我这车,宣侠父经常坐,他就在那边平民坊住。总指挥不在西安时,就让我把车停在他门口,供他使用。”
武伯英点头笑笑,琢磨话里的意思,既不像见景说人,又不像含有深意。
武伯英登上台阶,手掌还没落下,两扇门兀自开了。王立听见汽车声,就跑来大门口。武伯英没说话,径直朝西厢房走去,王立关好门紧随身后,试探着不知如何开口,憋得难受。已经到了限电时间,王立抢先一步进了西厢房,把煤油灯点燃。武伯英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忙又把煤油灯端到书桌上。武伯英拿过信纸和自来水笔,铺好纸旋开笔帽,用左手在纸上写字,认真工整,和平日字体不同。
姑父姑母大人,侄陆浩已抵西安,现住新新旅社,急盼来晤。
武伯英写完吹了吹墨迹,又甩了甩纸张,然后将字纸两折成方,又掏了些钞票,递给王立轻声交代:“现在就去,送到《先锋报》。报馆正在排版,现在还有人。找他们管事的主编,夹在寻人的广告里。明天必须见报,路上小心。”
王立轻声答应,知道告诫有特殊含义,接过纸方和钞票却不动身,坐在桌边盯着油灯发愣。武伯英微微一笑,从裤兜里掏出件物事,伸手递给他。王立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那个耀瓷碗底,倔犟的脸面带着委屈:“给你的。轰炸完,碗碴子都被清道夫扫走了。我就跑回城门,把这个又拾了回来。明朝的,失传了,你稀罕。”
武伯英眸子里透着欣慰:“谢谢你,你留着吧,装在裤兜里。压不住火气的时候,手伸进去,摸一摸。然后再决定,眼前的事,该不该发火。”
王立接过碗底,翻看了一遍,有些忐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为什么想这个?”
“他们来找你,你要干事了,我是个累赘。而且他们,都不喜欢我。”
武伯英笑得皱了鼻子,原来他为此不悦,安慰话说得非常实在:“你管他们喜欢不喜欢,我都不管,你管呢。”
王立这才展颜站起来:“你别管他们,都是伪君子。”
“你知道什么是伪君子吗?”武伯英好气又好笑。
“用得着就满脸堆笑,用不着就不管不问。”
“这不是伪君子,这是真小人,你怎么这么笨。”
王立听骂反倒轻松,傻笑道:“你谢我,我担心。你骂我,就不赶我走了。你打我那一巴掌,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武伯英才了解这小家伙的心中症结,有点动情:“我怎么会赶你走?就算你想走,我还不让。你把瓷瓦架在中统局直属科长的脖子上,不打你一巴掌,怎么下得来台。张向东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他要掏枪,我也来不及救你。”
王立笑得更傻:“干大,那个驳骨水,晚上睡觉前,我替你擦擦。”
武伯英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去吧,我等你回来。”
王立狠狠点了下头,把字纸装入左边裤兜,把碗底装入右边裤兜,表情特别庄重,扭身出了房门。
武伯英起身坐到罗汉床上,长舒了一口气,更像叹息。听见王立从外锁大门的声音传来,心底不禁涌上悲哀,那种异常的寂寞,即刻弥漫了屋子。他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孤独,自己却更多几分,最亲的前妻沈兰,就在两百里之外却不能相见,生离甚于死别,这比王立对父母的隔世之思更让人痛苦。
武伯英侧身躺下,头靠着床棱,腿还耷拉在地上。这几年的光阴,确像蜂窝弩的箭矢,根根都扎在心房,快速而干脆,连贯而密集,叫人来不及躲避。心痛不在中箭一瞬,而在疗伤之时,折磨加煎熬,损耗了生命的鲜活。二弟惨死,父亲暴毙,让他回味了三年,也仇恨了三年。接着进入调查处,你死我活,阳奉阴违,和沈兰离婚,毒死吴卫华,又叫人后悔了两年。今日重涉特情领域,又是一支穿心箭,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消除。他看看墙上那幅山水画,山清木秀,行云流水,隐士骑驴,书童携匣,缓缓行于栈道之上,似乎都能听见“嘚嘚”蹄声。道旁苍松翠柏,溪涧山石乱横,远山势雄奇险峻,近人形简约渺小。葛寿芝带来的破反专员职位,就像这山水画,看似是生活的转机,掀起画纸,下面的墙壁依旧坚硬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