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整个一生都在执行命令。他不折不扣,雷厉风行,心满意足地执行命令。因为他只有在非常准确地实现别人的意志时,才体会到自己生存的全部意义。也正是作为一个执行者,他才受到上级重视,除此而外,对他别无要求。他像是一架庞大而精心安装的机器上的一个传动齿轮——他自己转动着,又带动其他齿轮旋转,并不去考虑这架机器是怎么开始转的,朝着什么方向转动,后果又将如何。

此刻德寇正缓慢而坚定地沿着沃比湖岸,向他以及他的战士们迎面走来。他的战士们正匍伏在巨石后面,丰满的面颊按照规定紧贴着冰冷的枪托。

“十六个,准尉同志,”古尔维奇几乎是无声地又重复了一遍。

“看见了,”他说,并没有回过头来。“古尔维奇,你去传达。对奥夏宁娜说,让她立刻把队伍撤到后备阵地。悄悄地,千万悄悄地!……站住,你往哪儿跑?……你替我去把勃利奇金娜叫来。爬过去,翻译同志。现在呀,咱们就要靠爬过日子了。”

古尔维奇爬走了,吃力地在乱石堆里摇晃着身体。准尉本来希望能想出什么对策,尽快做出什么决定,可是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多年养成的愿望在不住地翻搅——汇报。即刻,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向上级汇报:情况变了,就现有的兵力,他是既无法保卫基洛夫铁路,更无法保卫以斯大林同志命名的那条运河。

他的队伍开始后撤,这儿枪碰枪叮当,那里石撞石乒乓。这些声音使他心惊肉跳,尽管德寇还在远处,根本听不见,但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依然是吓得魂飞魄散。唉,现在如果能有一挺机枪、整整一盘大二号的子弹,该有多好!甚至手枪变成冲锋枪,再给他来上几名熟练的男兵……可他现在有的只是五个动不动就笑的丫头和只有五夹子弹的步枪。因此,在这寒露浸骨的五月之晨,瓦斯科夫准尉居然急得汗流浃背。

“准尉同志……准尉同志……”

军运指挥员连忙用袖子把汗水擦去,然后才回过头来。他朝着那双紧凑着他,瞪得又大又圆的眼睛,挤了挤眼,说:

“勃利奇金娜,快振作振作精神。他们一共有十六个呢,这反而更好。懂吗?”

为什么十六个鬼子反而比两个更好,准尉没有解释。可是李莎赞同地对他点点头,而且勉强地笑了笑。

“回去的路,还记得清楚吗?”

“是啦,准尉同志。”

“你瞧,德寇的左面是小松林。你穿过去,然后再沿着湖边那块空地走。”

“是您刚才砍树枝的地方吗?”

“真是好样儿的,姑娘!打那儿,你直奔小河汊子。照直走,那样不会迷路。”

“这我知道,准尉同志……”

“别忙,李莎维达,别打岔。最危险的是——泥沼地,懂吗?只有窄窄的一小条地方水比较浅,左右两边都是泥坑。对准那棵白桦树走。到了白桦树,再对准小岛上的两棵松树。”

“是啦。”

“你在岛上休息一会儿,不要急着下水。从小岛开始就对准一个烧焦的树墩子,就是我迈步跨下泥沼的那个地方。千万对准了目标,它很明显。”

“是啦。”

“你把情况向基里亚诺娃汇报。我们只能把德寇堵住一小会儿,可是不能坚持太久,这你也明白。”

“是啦。”

“步枪、背包、大衣——通通留下。跑起来松快点。”

“那么,我马上就走?”

“下泥沼地之前,别忘了拿拐棍。”

“是啦。我走啦。”

“快跑吧,李莎维达。”

李莎默默地点了点头,闪到一旁。她把步枪倚在石头上,开始从皮带上解下子弹夹,两眼却一直期待地盯着准尉。但是瓦斯科夫正盯着德寇,竟没有发现她那激动的眼神。李莎小心翼翼地叹息一声,勒紧皮带,然后猫腰跑向松林,拖着两只脚,跟世上所有的妇女一样。

这伙侵略者已经走得很近了——连他们的面庞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还一直叉开两脚卧倒在石头上。他一个劲儿盯着从西牛兴岭通向空地的那片小松林,只是偶尔瞅德寇一眼。小松林的枝梢摇晃了两下,但摇得很轻微,像一只飞鸟掠过树梢。因而他想,他把李莎·勃利奇金娜派回去,是完全选对了人。

等他完全肯定敌人并没有发现他派回去的联络员之后,才把步枪上了保险,走下岩石。他拿起李莎留下的武器,径直向后飞奔,全凭第六感官去猜测,他的脚该往哪儿迈才不致发出响声。

“准尉同志!……”

她们像飞鸟奔食一样朝他扑来。连契特维尔达克都从大衣下面探出头来了。这简直不成体统,按说真该申斥她们,下个命令。应当向奥夏宁娜指出,她竟然没派岗哨。他已张开嘴,摆出一副长官的架势,皱起眉头,可是转眼瞧见她们那一双双紧张的眼睛,只得换了一种在宿营地时的腔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