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无为在歧路(第8/9页)

“哈哈,你们文科老师太好耍了嘛。我们理科考试,有位先生也站在凳子上,不过不是抛试卷,而是瞪圆了眼睛抓作弊啊。”

“他是反对我们死读书读死书。他说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应该到社会这个大课堂去学全新的东西。他说过,延安是另一间大课堂。”

“既然种子那么早就播下了,那你为什么不去?”

“还记得有一天我们俩的争论吗?”赵广陵回到座位上,拍拍自己皱纹初现的脑门,仿佛要把经年往事一巴掌拍出来。

“什么争论?我倒是记得我们那时经常辩论,从对战场局势的看法,到对八路军办事处的伙食。”

“我是被那时这主义那主义搅糊涂了,可却认为自己坚持的是最正确的。”赵广陵说,“你知道的,我是个坚定的三民主义者,虽然也欣赏共产党的新民主主义学说,可在晋城八路军办事处,我的世界观忽然有被颠覆的感觉。”

周荣想起来了,他们在那段时间,也被组织起来学习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等文章,在讨论时,赵广陵认为三民主义里既有政治革命,也有社会革命,如果不同的政党都尊崇它、服从它,人们的思想不是更统一?面对强敌,社会不是更团结?目前中国社会四分五裂,难道不是主义太多所致?日本只有一个皇权,只服从军国主义,因此它的军队与国民之思想是高度统一的,齐心合力的。谁都知道,战争时期,军令、政令必须统一,才能有效地抗击侵略者。如果在战场上,该冲锋的时候各打各的,该防守时各怀其志,这战还怎么打?

赵广陵的观点在学习班上当然受到猛烈的抨击。杨主任指出他没有领会毛泽东同志的革命要有阶段之分,只能由一个革命阶段即新民主主义革命,进入到另一个革命阶段,即社会主义革命。中国社会的革命决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但对赵广陵这样的西南联大生来说,好辩论、思想自由、独立判断是他多年来浸淫在骨子里的东西。如果说他在国民党阵营那边还有所收敛的话,那么现在来到八路军办事处,他认为自己可以充分与人讨论自己的观点和对社会政治的看法了。他投奔这边,就是想自由表达的。他反问杨主任,既然共产党也承认“三民主义为抗日统一战线的政治基础”,那么等打败了日本人,为什么要抛弃三民主义而奉行社会主义革命呢?有没有失去基础了的社会革命?杨主任回答道:不是不要这个基础了,而是我们向前发展了。社会主义革命是三民主义革命的高级阶段了。你总得承认,任何革命都是要向前发展的,就像我们还要从社会主义革命进步到共产主义革命一样。赵广陵也不示弱,问,你们坚持你们的革命主张,国民党当然也会这样。等打败了日本人,国共两党是不是又该因所持主义不同而打内战了?杨主任严肃地说,我们不愿打内战,也不怕打内战。我们相信人民群众是站在我们一边的。因为社会主义是社会历史发展进步的潮流。如果内战真打起来了,我们共产党人只是顺应了这个潮流。

在晋城八路军办事处,赵广陵成了重点帮扶对象。杨主任找他彻夜谈心,其他投奔延安的革命者现身说法,与他讨论国民党政治的腐败黑暗,如何背叛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的宗旨,但他就像一个“我绝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好辩者,在辩论中为自己拥有的理论沾沾自喜,在辩论中找到自己探寻的方向,在辩论中确立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价值。他认为,不是他非要与众不同,而是他是受过民主自由熏陶教育的西南联大生;不是他不向往革命,而是他在献身一个事业之前,需要辨清这个事业的伟大所在。可他不知道,他越与人不同,就越像一个爱钻牛角尖的思想落后者,甚至连食堂里的大师傅都不待见他了,有一天他去晚了,大师傅用勺子敲敲空空的大锅说,小米粥没有了,窝窝头也没有了。你的肠子不是很硬吗?

刘苍璧恍惚记得他和赵广陵确实大吵过一架。吵起来的原因已经忘记了,刘苍璧大约说过赵广陵,你就是还站在地主资产阶级的立场上,因为你们家有良田万顷,佃户雇农,你不愿失去自己的乐园,因此你反对共产党的土地革命主张。赵广陵当时跳起来想揍他,说几块田地算什么,日本人不赶走,国土都是别人的了。我们投笔从戎,难道只是为了自家那点财产?刘苍璧骂赵广陵是“顽固分子”,赵广陵骂刘苍璧“狭隘短视”。两人那天差点没有伤了生死战友的情谊。

“那时年轻啊,受不得半点委屈,容不得一丝不公。只看见对方眼中的木屑,而看不见自己眼中的大梁。”赵广陵感叹道。人只有在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才会这样认清自己,才会看出当初迈出的那一步,于自己的人生命运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