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民管制(第3/9页)

新的生活开始了,每周两次顶着星星月亮出门,披着晨曦一身粪臭回家。和赵迅一起拉粪的是另一个接受人民管制的老人,其实他也就五十多岁,只是看上去特别衰老而已。他过去是报馆的老校对,虽说算不上反动文人,但他的儿子是个少尉军官,跟国民党军队跑缅甸去了,他供职的报馆也不受新政权待见,被定性为反动报纸。从总编主笔到编辑记者抓了一大批,他这个“匪属”校对得个人民管制也算是宽大了。他让赵迅叫他“错老倌”,说干了一辈子纠错的事情,人生还是走错了,现在共产党让他拉粪“纠错”。实际上他姓卓,昆明话说快了听上去“错”“卓”不分,反正都是错。

第一天上工,错老倌看见赵迅很卖力地弯腰下粪池淘粪,鼻头都没有皱一下。错老倌便说,老弟是个思想改造很端正的人啊。我第一次下粪池都吐了。赵迅闷声说,这有啥,比不得尸臭。错老倌有些不解,眨巴着眼睛说,我还淘出过两个私生死娃儿呢,也不晓得是哪个男人造的孽。唛唛,这粪坑里,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赵迅心想,粪坑里的东西上得了台面,就不是粪坑了。就像他们这种人,认罪伏法,老老实实把自己视同于粪坑里的一部分。第一个星期粪坑还让他感到臭不可闻,第二个星期他基本上就能接受那种味道了,第三个星期他对粪坑熟视无睹,没有味觉也没有知觉。到第二个月,他回到家里对舒淑文说,我怎么感到自己粪香粪香的呢。

拉了三个月的粪,赵迅安之若素,毫无怨言。这是由于很大程度上,儿子对他的安慰与激励。你是父亲了,你得活下去。你不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一条天不怕地不怕、战场上的枪子儿也不怕的汉子,生命现在有了责任,有了义务,有了传承的担当。社会上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快接近尾声了,喧嚣的锣鼓和招展的红旗慢慢地不再是要杀人的开场戏了。增产节约运动,公私合营,清匪反霸,为世界革命领袖斯大林过生日,朝鲜战场打了胜仗,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拖出大锣鼓来敲打得惊天动地。新生的人民政府凝聚了各方面的力量,民主党派、工商界大佬、学术大师、科学巨匠、演艺界名流齐聚一堂,共商国是,看上去是真正的联合政府。共产党也很得民心,平抑物价,整顿秩序,恢复生产,重振经济,做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轰轰烈烈,像开足马力的火车头,轰隆轰隆地带动人们朝前冲。只是很久以来,街上锣鼓一响,赵迅的心跳就加快。他能够适应粪坑里熏天的恶臭,但他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那催命的锣鼓。当他在夜深人静把自己潜入粪坑中时,他甚至比在家里还感到安全——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在家里被叫走就一去不回了呢。而在粪坑里淘粪,这是人民政府对他的恩典。一个人的历史在这新社会有再大的污点,在粪坑里就不成其为污点了。你要是置身显要,那才是面对自己的过去,百口难辩。

生活正在发生毋庸置疑的巨大变化。舒家独门独户的清静小院也再没有往昔的幽静雅致了。东西两边的厢房搬进来了两户人家,说是人民政府分配给他们住了,一户是纺织厂的工人积极分子,一户是在政府的商业部门上班的干部。东厢房楼上楼下共四间,楼上曾经是舒惟麒的书房,楼下是舒家姐妹的闺房,正对院子里的那盆“明梅”;西厢房是用人房间和厨房、饭厅。现在翻身得解放的劳动人民登堂入室,连房租都不用交。赵迅宽慰自己的妻子,我们应该感谢政府的宽大,至少还给我们留下了正房堂屋这几间。这院子过去多冷清啊。

在赵迅第一次“洗澡”过关时,他就急急忙把米线店转让给别人了。那家小小的米线店曾经有八张桌子,大厨王师傅是滇南蒙自人,那里以“过桥米线”闻名。这种米线最讲究汤味,而王师傅煲老鹅汤有自己的绝活,汤色浓郁、油亮清香,还在上面撒一把新鲜的菊花瓣,是为全城独具特色的“菊花米线”。因此赵迅的这家地处闹市区的米线店生意一向不错,前来吃米线的客人常常要排队,桌子不够了人们就蹲在街边吃,吃完的青花大瓷碗就放在街沿上,围着店面白花花的一圈,无形中就成了这家米线店招徕顾客的金字招牌。在过去,这家门脸不大的米线店不仅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还能养一个话剧团呢,还能为舒菲菲出彩印封面的杂志呢。

都过去了。

可是现在的生活怎么办?不仅是自己一家三口要吃饭,还得兑现他当初跟老韩的承诺。老韩的妻子和两个黄口小儿回来了,家中却没有了主心骨。赵迅把心爱的美国自行车卖了,再变卖舒淑文的两只祖传的玉石手镯,好歹才租到一处房子,把老韩妻子一家安顿下来。至于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只有靠老韩年仅十三岁的大儿子了。赵迅对他说,小伙子,你是个男子汉了。现在是新社会,靠劳动吃饭,出去找个事情做吧。你赵叔叔无能,只能救你们的急,不能救你们的穷。对不起我的韩大哥啊!赵迅说到此处,自己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