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交代材料(之一):寒梅会(第2/4页)

赵迅就是在“寒梅会”上认识了钱基瑞。那时他是个很谦逊低调的人,在舒惟麒面前以晚辈自称,跟赵迅称兄道弟。这些政府里的官员,在官场上打官腔,在酒桌上则换一副面孔做人,儒雅敦厚,有情有义。赵迅不得不佩服未来的老岳父人情练达。自从和这些官员成为“寒梅会”的会友后,他连续排演的几出戏都顺利地拿到了“准演证”。当然,那是在内战形势还没有急转直下之前,到东北战场、徐蚌会战见了分晓,国民政府手上已没有多少好牌可打了,才有赵迅的《阿Q正传》“开天窗”的笑话。

到了1949年,“明梅”已经三年没有开放,“寒梅会”这个民间诗会近乎名存实亡了,更有两个会友家中的孩子战死在前线,哪还有心思来吟诗作赋。战争的阴影尽管日益浓重,但一些老诗友还会不定时地聚一下。让赵迅感到有些蹊跷的是,每次聚会,都少不了市党部的那些人,让大家发点牢骚都不方便。赵迅记得是在《阿Q正传》被禁演不久的一次聚会上,钱基瑞在酒桌上端起满满一杯酒向赵迅道歉,说禁演不是他的主意,是宣传部鉴于形势恶化而下的公文。赵迅当时不端自己面前的酒杯,说这酒他是不会喝的,他怕喝下去后鲁迅先生的在天之灵会骂他。酒桌上有人起哄道,钱老弟要喝三杯赔罪,不然人家赵导演白站在台上挨那些果皮了。钱基瑞果然连往嘴里倒了三大杯白酒,说:“迅兄气可消了?”赵迅仍不搭腔,酒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舒惟麒只好站出来圆场说,你两个年轻人别斗气啦。一场戏,一杯酒;一杯酒,一场戏。人生本就如此。基瑞贤弟在官府做事,自有他官府的规矩,赵迅导演搞艺术的,亦有搞艺术之难。自古坐江山的和写文章的,既是亲家也是冤家。“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国家非常时期,读书人的头颅,就不要去和官府的刀比钢火硬了。来来,基瑞贤弟,老夫陪你一杯。

那个晚上钱基瑞喝醉了,席散时舒惟麒要赵迅送他回去。赵迅开始还不肯,但舒惟麒给他使眼色,让他不得不从命。两人出来要了一辆黄包车,一路无话,到了钱基瑞的家时,赵迅连车都不想下,但钱基瑞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迅兄,今天酒还没有喝够,话还没有说完。你跟我走。”

赵迅无奈,就当今天撞见酒鬼了。两人偏偏倒倒地又来到一家街边小摊上,要了些烧烤小吃和美国啤酒。美国人虽然在抗战胜利后从昆明撤走了,但那些美援物资,似乎永远都消耗不完。

那是酒入愁肠话更愁的一个夜晚。即便是钱基瑞这样一位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也在酒精的煽动下哀叹共产主义必将在中国取代三民主义。他说迅兄,我们都是一心想为国家做事的有为青年,过去打日本人,蒋委员长号召我们抗战建国,我们又要抗战,又要建国,容易吗?抗战前期兄弟我在昆明上西南联大,受的是爱国民主的教育,闻一多还是我的先生呢。

赵迅冷冷地说:“你不配。”

钱基瑞红着眼睛盯着赵迅,仿佛马上就要挥过来一拳。但他终于气短了,“闻一多先生不是我们杀的,这个,至少,是党国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一帮蠢货干的。哼哼,我都怀疑他们是共产党派来的刺客,专门来给党国抹黑的。闻一多倒下去了,千百个知识分子都站到共产党那边。这样愚蠢透顶的事情难道会是我们干的?难道我们不晓得学生上街游行是爱国?当年读书时闻道求学、求真理时,哪个不一腔热血地上街?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难道我,一个西南联大政治学系毕业的优秀学生,不认同民主的理念?”

“那你现在认同什么样的理念呢?”

“当然还是三民主义啰!”钱基瑞理直气壮地说。但就像有人在虚空中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愣愣地望着行人稀少、鬼影幢幢的街道,忽然悲从中来,伏案大哭。

那是所有希望破灭的人或许都会有的痛哭,要么在被戳到他痛处的高手面前,最爱的人的肩膀上,最不需提防的陌生人面前;要么在一人独处的孤灯下、黑暗中、被窝里,以及任何触景生情、猛然看到了崩溃在即的地方。一个被绑在独裁政权战车上的忠实追随者,一个试图以权力控制人们自由意识及言论的“思想警察”,一个嘴里喊的是民主,行的却是为专制暴政、血腥洗清、残酷镇压、秘密枪决等卑劣行径充当打手的恶犬屠夫,当他的良知还没有彻底泯灭时,当他幡然醒悟自己还读过一点书,受过一点文明的教育,还是一个人时,当他发现自己阴差阳错地站在了历史潮流的对立面,而这并不是他的错,是他服务的专制独裁体制的错时,他就会像钱基瑞那样大坝溃堤一般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