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思想改造(第3/6页)

舒淑文最后问:“赵哥哥,你的那些勋章呢,烧不烧?”

赵迅就像被烫着了手一般松开了搂着妻子的手臂,脸上的疤痕急促地抖动起来,他翻身坐起来,像个苦苦冥思的哲人,又像个负债累累的商人,却被一枚过去时代的勋章压得喘不过气来。

“勋章,你烧不化的。把它们埋在那盆梅花下吧。”

在舒家的传世家业中,这盆据说是明朝时期就种下的梅花极为珍贵,堪称舒府的镇宅之宝。它栽在一个长宽各一丈二、深达两丈的大石缸里,至少传了七辈人以上。昆明本就是一春城,素无寒冬,梅花这种喜寒花卉在昆明也就更为珍贵了。过去舒家每年都会在梅花开放时,请高人韵士、至爱亲朋来家里赏梅,舒淑文的父亲舒惟麒的许多古体诗都是赞咏这盆“明梅”的。不过在抗战时期“明梅”不再开花,几百年的枯藤只发少许绿叶。舒惟麒曾经以梅咏志:“家国有难藤无语,河山光复梅先知。”神奇的是抗战胜利的当年,也就是1945年的冬天,明朝的梅花傲然绽放,团团血红色的花朵装点古藤,无意卖俏争春,唯报家国中兴。那年前来赏梅的朋友特别多,连报馆都派来记者采访,说是那枯藤上绽放的都是抗日将士的鲜血,河山光复在望,“明梅”报喜送春。到风云突变,狼烟四起时,“明梅”再度“无语”了。舒惟麒逃离自己的家园时,曾对舒淑文说:好好照看好我们的“明梅”,就像照看你的奶奶一样。

周一,学习班情形突变。先是刘国栋东窗事发,这个情场高手自进学习班以来,思想就不放在认真改造上,他和班里一个唱花灯的女演员从第一周起就眉来眼去,第二周就在周末暗度陈仓。终于在昨天在一家旅社被人捉了奸,捉奸者正是一直与他同居的富商姨太太以及发动起来了的街道群众。刘国栋至死都不明白,这点事情,何至于兴师动众。新社会了嘛,砸碎了封建牢笼,恋爱自由,谁和谁睡觉革命管得了吗?

在学习班的“洗澡会”上,刘国栋此言一出,就引起“群殴”式的批斗。首先站出来慷慨激昂发言的是杨小昆,他说刘国栋就是一个狗改不了吃屎的嫖客,在旧社会吃喝嫖赌样样都来。他曾经抽过大烟,还是国民党反动市长的女婿,又和反动资本家的姨太太长期姘居乱搞,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人物,共产党好心好意地改造他,请他来学习班“洗澡”,可他不好好跟党“洗澡”,却和小烂屎在一起洗澡,搞女人搞到学习班来了。你以为这里是干什么吃的?党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们,改造旧社会遗留在我们脑子里的坏思想、旧作风,给我们上课讲国际国内形势,让我们树立革命文艺思想。可他呢,和小烂屎滥吃滥嫖,把这里当成妓馆了!

杨小昆唾沫横飞、口诛手指。那是昆明街头泼妇骂街的惯常动作,手高高地抬起来,手腕却弯下去,食指高过对方的鼻子,有的还附带跷起的兰花指,形成居高临下之态,却隔得远远的,大约随时要提防被对方打一拳。连与会的李旷田也听不下去了,挥手制止他:同志们发言要注意文明礼貌。

这个迎春剧艺社的剧务,当年来投奔老韩时,老韩问他读过些什么书,他说七侠五义啥的都读过,老韩又让他念一段台词,听得在一边的刘国栋毫不客气地评价说,比结巴顺畅一点。老韩再问他知道田汉曹禺吗,知道巴金老舍吗。他挠了半天头说,种田的老汉他倒认识几个,老舍?老子就是舍命来演戏的嘛。老韩当时气得想踢他,说你演个屁的戏。你可晓得什么是表演?他回答说谁不认得表演?戏台上的人演的是假的,戏台下的人看着是真的。老韩当时要打发他走人,但这个家伙哀求说饿肚子已经好几天了,在剧社里不求别的,给碗饭吃就行。据杨小昆自己说他们家前清时还是很阔的,家里三进三院,用人都有七八个,只是在民国时家道中落了。赵迅来接手剧艺社时,杨小昆已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跑场地、和高利贷者打交道、摆平社会上地痞流氓的骚扰,还真少不了这样的人。在剧社里,他既被人看不起,又离他不得。有人曾经看见他在服装间抱着舒菲菲换下的旗袍戏服手淫。舒菲菲曾跟赵迅抱怨说,只要一看见杨小昆色眯眯的眼神,就会常常忘记了台词。以至于每当有重大演出时,赵迅总是把杨小昆使得远远的。当初大家报名参加学习班时,他也来跟赵迅要一张表填。阿Q当时就说,这是共产党为搞艺术的人办的学习班,你来凑什么热闹。杨小昆的回答颇为理直气壮,共产党是为劳动人民翻身求解放的政党,我是地道饭都吃不饱的劳动人民,你阿Q都去得,我为哪样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