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思想汇报(第3/4页)

赵迅不无嘲弄地问:“国军不是一直在打胜仗吗?”

“你……”钱基瑞一拍桌子上的剧本,本想斥责赵迅胡说,但既然人家是胡说,真相就不言自明。不过手中拥有权力的人,不仅可以胡说,更可以胡来,这一点钱特派员再清楚不过。“没错,国军一直在节节胜利,不断转进。这种时候,我们就更需要鼓舞士气民心的爱国文艺,而不是阿Q这种颓废的、堕落的、愚昧的小偷、流氓、社会渣滓。日本人才喜欢我们中国人都这样呢,当年他们敢藐视我们国军,就是知道国军中的阿Q很多;共匪也喜欢我们都是阿Q ,这样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苏俄赤匪的思想引进来,沐猴而冠,登堂入室,以改造国民惰性之虚名,行窃国赤化之实质。”

特派员越说越慷慨激昂,以至于唾沫星子都飞到那个惹来大麻烦的阿Q身上了。他在赵迅的剧本里躲躲闪闪,落荒而逃。他仿佛在问要把他再度推向舞台的赵迅:难道又不准革命了吗?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不准去抬了吗?呸呸,这帮儿子们!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迅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钱特派员看来也读了鲁迅不少的书啊。”

“那当然,上大学时谁不读鲁迅?”钱特派员自诩道,“那个时候,能买到的鲁迅作品,我都有。”

“那时你在鲁迅作品中读到了‘共产党’三个字了?”赵迅问。

“迅兄,你我都明白,凡艺术,都是有立场倾向的。说实话,你们排演的这些戏,兄弟我上西南联大时,我们学生剧团都演过。演话剧的目的是什么?在抗战时期,是教育民众、反对投降,救亡图存。在现在呢,则是要凝聚民心、鼓舞士气,戡乱建国。我上次不是给你们看过政府颁发的《文艺创作奖励条例》吗?政府大笔的扶持奖金摆在那里,你们为什么不去拿,非要自己去卖米线?”

赵迅没好气地说:“我们拿不到。”

“别耍你那艺术家的脾气啦,迅兄。兄弟我上大学时,嘴里天天喊的也是‘为艺术而艺术’,到了社会上,才知道小锅是铁打的,艺术家也要吃饭。艺术家更要为国家民族服务。看看我们的社会,风气多么颓废,士气多么涣散。前方将士在浴血奋战,后方歌舞升平不说,还拆士气的台。‘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这才是我们需要的爱国热情!党国生死存亡之际,难道你们就不想担负点责任吗?”

赵迅没想到钱特派员竟把唐朝边塞诗人高适的诗句也搬出来了,这他可不含糊,便冷冷地说:“‘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难道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钱基瑞有些惊讶地望着赵迅,仿佛面对一盘被将死了的棋局。“唉。迅兄,时局如此,你我都不要书生气了。还是谈谈你的阿Q如何改吧。”

“改?”赵迅瞪大了眼睛,“你连剧本都没有看完,就要我修改?”

“你以为我不知道阿Q是什么样的人物吗?我在西南联大读四年书是瞎混的?实话告诉你吧,当今局势下,你的《阿Q正传》要如期上演,必须要在里面增加一些诸如发扬中华民族精神,激励民族意识的东西。阿Q即便是个愚昧的、落后的人物,你也要在剧中为民众指明奋斗途径和人生希望。老兄,政府的《文艺创作奖励条例》早给你们指了条阳光道:‘暗示人生修养,提倡服务精神’。否则,你拿不到市党部的‘准演证’的。”

剧目都排演出来了,场地也租好了,广告也打出去了,本埠报纸甚至已经提前做了预告,还煽情地说昆明人除了在抗战时期看过西南联大剧团上演的《阿Q正传》外,已有四年没有见到阿Q这个“老朋友”了。写这篇报道的正是赵迅的朋友高建雄,他是迎春剧艺社的热心戏迷。

那就改吧。当天晚上在请钱基瑞去翠湖边的“翠云轩”晚宴后,舒菲菲等几个女演员陪特派员去金碧舞厅跳舞,赵迅回到家趁着酒意铺开稿子为阿Q重新设计命运。第二天排练时,阿Q不是稀里糊涂地被革命了,而是成为一个有追求、有觉悟的农民,即便他被推上断头台,在画那个圈时,他也大义凛然地喊出“你们就是砍了我的头,我们也是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这样很高调的口号来。以至于台上的阿Q火气冲天地问:

“赵导,我演的这是他妈的阿Q吗?”

赵迅在下面也怒气冲冲地吼道:“你管他是阿Q还是阿O,好好说你的台词!”

阿Q哭丧着脸说:“可是……可我找不到感觉呀。那个斯……哪样撕鸡吃的大师告诉过你没有,阿Q说这些话时是哪种感觉?”

“没心没肺。明白了吗?”赵迅冷冷地说。

准演证如愿拿到了,迎春剧艺社打出的海报上标明“新编《阿Q正传》”,赵迅不知道这个“新编”会被多少人骂为“胡编”。临上演前的那几天,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被公众揭穿骗术的骗子。“没有比我更背时的导演了。鲁迅先生在天之灵都在嘲讽我了!”在剧社里,他逢人就说,像祥林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