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978年10月 北京——宁都(第2/2页)

当然,外在和内在可以同时共存,或交替出现。普通人的孤独感往往是短暂的,无意识的惆怅之情,而有才华的人、位高权重的人,则有明晰的仿佛是周期性的、根本性的孤独感。

在人类少数天才人物身上,包括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艺术家,内在孤独感几乎是一种不治之症。这种孤独感常伴着一种根本的忧郁和惆怅。许多名满天下、誉满全球的人,生活得并不幸福,心无所安,情无所宁,当人们企仰他们的高度成就和声誉的时候,他们却拔枪自杀了……

如果一个人高踞人群之上,被奉若神明,没有一个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讳,没有一个人敢反驳他的旨意,没有人向他讲心里话,只敢言喜不敢言忧,只敢称是不敢说非。他面临的不知是阿谀奉承投其所好的一派谎言,还是真情实意的拥戴。像一个拳击家,他一举手,对手就訇然倒地;像一个围棋手,只要你一投子,对方就全盘皆输,然后再颂扬你是英明伟大的举世无双的高手!

他的周围既有刚正不阿之士,也有巧言令色之徒,但都诚惶诚恐。

他无法过常人的生活,一切都在周围的多种眼神包围之中,既分不清哪些是奸佞谗言,也分不清哪些是苦口良药。他心中充满着酸甜苦辣,却无处去说,找不到一个倾诉衷肠的知心好友!甚至无法把自己的内心借笔落在纸上。

“力拔山兮气盖世”,他却无力抗衡、冲决这种固结着的孤独感。因为这种处境是历史与本人造成的,他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

历史的长河翻卷着高高低低的波浪过去了,无论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无论是高尚的还是卑下的;无论是显赫的功勋还是累累罪行;无论是自豪与失意;无论是欢乐与悲哀……一切功过是非,一切休戚荣辱,一切恩恩怨怨,都不过是历史潮流中的一个浪花。

盖棺而不论定,一切功过是非、高低长短均由后人评说。即使权力禁止一切进入史册卷帙,只将其留在人们的流言传说里,岂不更是可畏?不管是神是鬼,无情的历史都要从天堂从地狱把他们送回人间,还其本来的面貌:人!

历史本来是面镜子,人人都要显露真容,后来者每迈一步都应谨慎小心。

万世松和何文干什么也不说,似乎无什么可说,也不能说,没法说。

他们无法理解在一个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的社会主义国家里,竟然会产生那么荒诞的事:人人挂忠字牌,个个戴像章,家家读宝书,处处竖雕像。忠字舞,红海洋,赞吕后,批宰相,告御状,处处喊着恭奉慈禧太后的那句口号——“万寿无疆”。“最高指示”一下达,三更半夜涌上街头,游行庆祝,举国若狂。世界上除了万恶的资本主义就是修正主义,唯有中国是无比优越的!在这个无比优越的天国里,却偏偏有人要搞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于是互相残杀枪声遍地。那宝书是那样的灵验,又是那样的不灵:“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没法活。”中国的革命群众成了不打强心针就会倒地而死的稻草人了。一时间,以智慧著称的民族是怎么疯的?怎么傻的?怎么瞎的?疯得是那样认真,傻得是那样虔诚,瞎得是那样彻底,当割断张志新的喉管时又是那样坚贞。

这是多么不可想象,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这场噩梦似的灾难是在什么摇篮里诞生的呢?即使中世纪的愚昧也没有达到今天的深度和广度。在伟大的马列主义的枝梗上结出封建的果实,是多么辛辣的讽刺。是历史欺骗人,还是人欺骗历史?古老的文明变成今天的骄傲,今天的愚昧与落伍却成了古老文明的耻辱。

万世松重访湘江,缅怀洒血江边的战友,还到他们山林游击大队活动的宝界岭,战地重游,寻访旧踪。斗转星移,人世沧桑,今日湘江已非昔日可比。

可是,那里依然贫穷,一张竹床,一卷破棉絮,一领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蚊帐。据说从红军过湘江至今没有换过,人们问他北京的朝廷怎么称呼。他问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他长大了干什么?男孩回答说:吃国家的救济!

炎黄子孙几千年来渴望得到温饱。往日染血的湘江滔滔,腾飞之日将在何时?

湘江,你的滚滚浪头日夜奔流,你给人们的启示是什么呢?辉煌的成功也罢,壮烈的失败也罢。你默默地向前涌流,向着长江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