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934年11月10日 于都竹沟村(第3/4页)

“你要我说出来全是做梦。”王虎林对刘洪恩透着几分友善的表情感到困惑。

“你说出来,我可以放你全家,保留你家的土地,还给你两千大洋的赏钱……”

“没有人听你的鬼话。”

“我没有必要骗你,因为我需要你给其他人做个榜样。”

“我决不说!”王虎林忽然尖声高叫起来,像在自我挣扎。

刘洪恩痛恨前面那两个人,考虑是跟他公开交易好还是私下交易好,但他自信,这笔交易能做成。

刘洪恩让团丁把他的小儿子拖到了铡刀跟前。

“爹爹救我!”十二岁的儿子嚎啕大哭。

“咱们一个换一个。你指出五个共产党员来,你全家就得救了!”

“爹爹救我!”

王虎林面如死灰,摇摇欲倾,他已经难以承受这一可怕的时刻。

刘洪恩以感人的声调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人活着为什么呢?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干革命为什么?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如果你死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应该为过好日子而活着。”他指指马天标,“他也是穷苦人,他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才干铲共团的吗?”

他的道理简单,却含着满腹经纶的哲学家们争论了几世纪的深奥哲理。

王虎林垂下头,在两个团丁押解下到人群里去认人。

他并不心甘情愿,他想运用智谋,他考虑指认哪一个。他想留条后路,他应该把真正的党员保留下来,以后证明自己是为了掩护他们才有意站出来的。但他必须把他的仇人指出来,借机公报私仇。

在他的几十秒钟的考虑中,竟然有这样多的念头,可见人心之复杂了。

他走到了村支部书记面前。村支部书记背着手,平静地以毫不掩饰的憎恶打量着他,王虎林感到他的歪心邪念被这目光照得雪亮。

他向支部书记使了个眼色,回头对团丁说:“他不是……”

这也等于说:“他就是……”

王虎林的话突然断了。一阵猛烈的撞击冲进他的后脑,只觉得脑子在电闪雷鸣中化成碎块飞散开去,他哼了一声,挺立了两秒钟,便溶化在一团黑暗之中。

支部书记手中握着块拳头大的溅血带棱的石头,看着叛徒倒在自己脚前。支部书记被押到铡刀旁边。

罗自勉冲出人群,似乎要把支部书记夺回:“放开他,他是好人!”

“滚开!老家伙,你也想死?”马天标的枪托重重地推了一下,老人踉跄几步,蹲坐在地上。

“中国共产党万岁!苏维埃万岁!”支部书记喊着口号向铡刀走去,他想从容就义,可是,白狗子却不给他这个光荣。他们把他的双臂别在背后,按住他的头颅,推他前行,那样子仿佛是他惧怕死亡。

人们都紧闭着眼睛,互相偎抱着把脸埋在对方的肩窝里。

罗自勉没有闭眼,他呆若木鸡地瞪着眼睛,看着铡刀下血花飞溅。支部书记黑红相间的头颅在咔嚓声中,咚的一声落在地上,一个匪徒蹴了一脚,那头像足球似地在滞黏的血中艰难地翻滚。在铡刀的另一面,无头的身躯正怪诞地痉挛、扭曲、跃动、翻转,而后缩成一团,一股一股的血注,喷泉似地射出,在场坪上洒扬着红雾,那瞬间的情景,一切都精细入微,清晰得可怕。

罗自勉觉得恶心得难受,一头栽倒在污秽中,昏过去了……

直到十五年后,他离开人世时,这场屠杀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闭起眼来,也能看到血光四射的幻影。

此时,罗自勉脑子里一片死寂、昏暗,他的博大精深的易理,还不能跟目前的现实融合成一体,心如死灰般地沮丧。他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的来临,他遥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似乎永远无法摆脱悲惨黯然孤独的心境。他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山河沉血海,几人能无仇?从远古到现在,到未来,人类在毁灭自己,从民族的仇杀到阶级的仇杀到国家的仇杀。

这时,他黑暗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亮点:何文干和方丽珠还在密林里,也许这时,他们正秘密地走进他的茅屋。

茅草架火烧,石头砍千刀;掘地深三尺,挖根不留苗。场坪的泥土被鲜血染红,竹沟乡的人民经受了血的洗礼。一百二十人的死亡,在竹沟群众的心头留下了一片惨痛的恐怖的黑云。

据后来统计:全苏区有三十四处惨绝人寰的屠杀在同一个日子里进行。在另外的几个乡里,比竹沟乡更为残忍。他们把妇女的衣衫全部脱光,在光天化日下轮奸,把儿子的生殖器割下,塞在母亲嘴里。这是敌人给苏区人民的下马威。

史料载,当时苏区被屠杀的人数达七十万!豺狼虽狠,不伤同类,可人呢?

有三分之一的人不是被机枪射倒,而是被血腥味窒息,晕倒在屠场上。